“行行行,嫌我們煩是吧。給你,今早上我們家親戚從那邊發來的電報。”
米紮艾爾接過來看了一眼:
【據悉哈托先生寄放在拍賣場的拍賣品被盜,珍貴拍賣品有可能被盜賊售往南方四州,】
他看看電報的擡頭,又看看屋頂正在曬太陽的Kite。
“怎麼樣?你還要去北方三角地帶嗎?那裡的蠻子都是群不講道理的家夥——”
“為什麼不去?”
瓦拉多驚訝道:“雙拳難敵四手,你是認真的嗎?”
獵人那年輕美麗的面孔上露出了靜默而裹挾着尖銳兇惡感的微笑:“這就不用你擔心了,或許在化外之地我行事更方便一些。不過還是謝謝你的消息,瓦拉多,回來的時候我會請你喝好酒。”瓦拉多還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到嘴邊的話還是咽了回去。
出發那天,氣溫适宜,天氣不錯。米紮艾爾帶着Kite坐上了前往北方的輪渡。在此之前,他已經教Kite如何收起自己的翅膀,以及隐藏好角與尾巴。這讓Kite看上去與常人無異——隻要不輕易張嘴說話、發出聲音。輪渡上有人在賣冷飲,Kite指着小販說:“那個。”米紮艾爾也看到了:“好,給你買,跟緊我,别走丢了。”淡藍色的液體散發着雞尾酒的香甜氣息,表面覆蓋着一層潔白的奶油,還插着手指餅幹、巧克力與一根吸管。買完冷飲後兩人在船艙裡找到了訂好的私人房間,幸好購買輪渡船票不會很詳細地核查身份,這才能讓Kite也跟着上船,雖說米紮艾爾能變回原形帶着Kite直接飛到目的地,但這樣所帶來的麻煩讓米紮艾爾放棄了這個想法,總會有那麼一兩個眼尖的會看到他。所以放慢腳步也未嘗不可,還能看看沿途的風景。長時間窩在一個地方一直沒動過的龍現在看什麼都有種新奇感(雖然米紮艾爾很快就産生了暈船反應),順帶着開始期待起北方三角地帶的景色。
不一會兒那點東西就叫Kite喝完了,他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轉得米紮艾爾頭暈,再加上本來就暈船——龍平生第一次坐上這種由人類制造的交通工具。門外密密麻麻的人類氣息讓Kite感到了不安,一想到這家夥有襲擊并殺死人類的前科,米紮艾爾不得不打起精神看緊了Kite。他厲聲喝道:“别轉圈了!坐下來!”Kite瞥了一眼半倒在床上的米紮艾爾,老老實實地坐回原來的位置,龍角把帽子頂開,冒了出來。無可奈何的獵人隻能叫他把角收回去,然後起身把掉在地上的帽子扣回Kite的頭上。
在船上的日子不知道過了幾天,把吃的東西都快要吐光了的米紮艾爾聽見了到站的号角聲,龍感慨這究極折磨的船上生活終于結束了。他們在北方的一座不凍港下船,此時北方正處在一年之中的冬季時節,一下船,米紮艾爾就被北方的冷風吹得打了個哆嗦,幸好提前換上了冬季服裝。再回頭看向跟在身後的Kite,他倒是對北方的冷空氣适應良好。這似乎更加印證了羅薩裡奧的那個判斷:Kite出身自北方。
****
“怎麼辦?”
旅館裡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死寂,Kite跨過一具屍體,言簡意赅地問米紮艾爾接下來要幹什麼。米紮艾爾冷笑一聲,踹開了擋路的屍體:“換家旅館,休息一會兒再向别人打聽去北方三角地帶的路。”事情發生在約莫兩個小時前,離開不凍港的兩人找到一家旅館然後入住下來,正當他們打算休息的時候,一夥暴徒突然闖入旅館,指名道姓要找米紮艾爾——就該知道這件事沒那麼簡單。暴徒們拿着先進的熱武器,他們先是屠殺了一樓的所有人,死神的腳步踏着樓梯往上走。米紮艾爾那雙天藍色的美麗眼睛變作了暴怒的紅色。
“哒——”“哒——”腳步聲正在接近。
古老龍種的咆哮聲撕裂了目之所及的全部牆壁,巨爪瞬間踩碎了大量的來犯者。
米紮艾爾已經打定主意,隻留下一個活口用來審問。
“你應該明白我耐心不多。”
變回原形的米紮艾爾聲音低沉而空靈,仿若從天外降臨至此地的生物才會有的嗓音。
“呃啊……咳、咳咳……唔咕!”
俘虜咳出一大口血:“原來……還有真正的龍……哈托先生……”
人類凄慘的死前尖叫幾乎要貫穿Kite的耳膜,他有些不高興地皺眉。那種不安的情緒越發強烈,殘存的本能告訴他,他正在離故鄉越來越近。
這家夥死了。
“為什麼?我,可以。”
從原形變回人形的米紮艾爾冷冰冰地瞥向Kite:“你可以什麼?讓你繼續殺下去,然後徹底變成毫無理性與知性的傻瓜?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讓你看上去有點人的模樣。”冷風順着被踹壞的門灌入了旅館内部,流淌在地上的血泊迅速被凍成一片冰面,裹得像隻白企鵝的米紮艾爾步履蹒跚地往門外走去,還不忘叫Kite拿好行李跟着一起走。“啪嗒!”“企鵝”滑稽地摔倒了赤紅色的冰面上。米紮艾爾聽見Kite在笑。
“别笑了!過來扶我一把!”
第二家旅館的條件要比第一家差上一些,隻是眼下兩人已經沒有挑剔的資格了。辦好入住事宜,拿了鑰匙,兩人去房間把東西放好,而後一起來到一樓烤火,暖洋洋的鍋爐裡燃燒着,釋放出大量熱量,旅館裡沒幾個人,希望能安穩地渡過一天裡接下來的時間,米紮艾爾想到。北方的冬季天黑得早,老闆娘端過來一盆奶油炖菜,問他們要不要一起吃,加起來實質上隻有四分之一(存疑)人類血統的兩個旅客誰都沒客氣。
“客人,您看上去不像是本地人呢。”
“南方四州那邊過來的。”
“呵呵,沒被北方的寒風凍壞吧。”
“還行吧……雖然确實是挺冷的。”
“那您來這種地方是要幹什麼呢?”
“幫他找家,一個走失到我們那邊的傻瓜。”
米紮艾爾被Kite狠狠踢了小腿。
……不過是不疼不癢的一腳。
“真是爛好人啊。”
“也沒有那麼爛好人吧,我正好也想過來看看這邊的風景,就當是旅遊了。你知道去三角地帶的路走哪條最快嗎?”
“你要去三角地帶?小心些,那地方最近戒嚴了。”
“沒關系,那附近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隻是哈托那個狗娘養的混蛋玩意拿着雞毛當令箭罷了。”老闆娘說話語氣頗為毒辣。米紮艾爾有些咋舌,北方人說話都這樣嗎?Kite胃口很好,沒少吃,或許是因為Kite看上去很年輕,讓老闆娘像是憐愛自家孩子那樣摸了摸Kite的頭:“慢點吃,鍋裡還有。”“前年冬天就沒再聽說菲卡先生的消息……”“菲卡?”“三角地帶之前的統治者。”“大家都說是哈托謀害了菲卡先生,然後鸠占鵲巢,想要搶奪他們家的遺産……唉,菲卡先生也是輕信了那種狗東西的瞎話,那個南方佬說他能治好菲卡先生的小兒子的病,病急亂投醫,菲卡先生信了,誰知道那家夥用什麼手段謀害了那一家人。總之自從哈托上台發号施令,我們的日子倒是越來越難過了。這地界本來就仰仗三角地帶過來的商人才能過活。”老闆娘正說着,米紮艾爾發現Kite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老闆娘,聽得認真。
米紮艾爾下意識地問:“照你的說法,那位菲卡先生還有一個孩子吧?”
“那個可憐的年輕人在菲卡先生沒了消息之後也跟着失蹤了,但願主能保佑他。”
……看來運氣不錯,米紮艾爾輕笑一聲。
“說起來我丈夫明天一早就要去三角地帶采購,你們可以坐着他的雪橇一起去。”
“謝謝你們的幫助。”
米紮艾爾微笑着道謝。
這下省點事了。
吃過晚飯後,Kite倒在房間的床上昏昏欲睡,他難得做夢。
夢中灰白色的雪原讓他有種熟悉感,鐵灰色的天穹遼闊無邊,雪花輕柔地拍打在臉上,有人站在不遠處看着他。沿着雪原往回走,循着記憶裡的回家的路——
對了……我想要回家,父親和弟弟正在家裡等着我,他們還在等着我。
誰在說話?
■■■,真是可憐的孩子啊,我可沒對你父親做什麼噢,是他自己喝下了那些東西,一位愚蠢的父親與他生病的兒子,他在臨死前把所有的遺産全都交給了我,你弟弟都已經沒用了——至于你——我還需要你做一些别的事情。哎呀,幹什麼這麼瞪着我啊,都說了不是我殺掉了你的父親。
你知道龍嗎?這種在人們口中僅活在古代神話之中的生物,祂們是确實存在的,這是我從一位老獵人那裡花重金買下的龍的血液,我需要你作為實驗受體。
按住他,把他拖到地下室。
哈托先生,他似乎還留有一點理智,但和龍血融合得很好。
繼續觀察他的情況,在适當時機準備解剖。
“Kite!!”
米紮艾爾的聲音把他喊醒了。
他茫然地看着面前神情冷峻的獵人,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你夢見了自己過去的記憶嗎?”
“我,回家。”
“好,明天就帶你回去。”
Kite此刻忽然覺得那顆空蕩蕩的人類心髒終于被某些東西填滿了,不再是單純的仇恨支撐着他被蠶食的意識,還有别的什麼——他想到——雖然這個可惡的獵人在最初相遇的時候表現得過于兇殘,但米紮艾爾是個好龍。
“你,不睡?”
“有極光可以看。”
Kite也跟着走到窗前,可夜晚的天空黑漆漆的,沒有極光,他對此有些疑惑,他不明白米紮艾爾為什麼要說謊。
“睡吧。”他說。
第二天兩人起了個大早,老闆娘的丈夫已經喂好了拉雪橇的七條狗,一切都準備好了。
該出發了。
早上的太陽照在雪地上,閃爍着晶瑩剔透的色彩,狗叫聲與滑在雪地上的嘎吱聲交織在一起,給寂靜的山谷間增添了一點活物氣息。
Kite的爪子在手套裡焦躁地伸縮來伸縮去。
一個小時後,他們即将進入三角地帶,男人警覺地提前一段路把兩人放下,告訴他們再步行十分鐘即可到達,米紮艾爾清楚前方的情況,自然不能讓旁人感到難辦。于是下了雪橇,擺擺手和男人告别了。
“馬上就到地方了,Kite,想好接下來要做什麼了嗎?”
他沒說話,但那股殺意是實打實的。
……做好準備。
話雖如此,那天他們主動被衛兵抓住,然後被呈送到哈托面前,但那之後的事情混亂至極。
面對仇人的Kite像是回光返照般恢複了所有的理智與記憶,一場屠殺不可避免,偷襲者被米紮艾爾一巴掌拍成碎肉。他冷眼旁觀着Kite的複仇。在這種時刻,不會像戲劇裡演的那樣,複仇者詢問仇人究竟有何感想,Kite完全不會這麼做。他像頭徹底的野獸沖向了謀害他父親與弟弟的哈托,一爪子貫穿了惡人的心髒,什麼都結束了。米紮艾爾隻是搖頭,歎着氣。
他們兩個走出富麗堂皇的宅子,來到了房後那片漫無邊際的雪原,灰白色穹宇飄下雪花,一切都和Kite的夢境一模一樣。
“都結束了,之後還想做什麼嗎?”
“我想死,米紮艾爾。”Kite說話突然變得流暢。
“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
“那種事情沒有必要知道了。”Kite的語氣很平靜。
“是因為如今這副半人半龍的身軀嗎?”
“不完全是,我殺了人,我傷害了很多無辜的人,有些過錯是必須要償還的。”
龍苦笑着:“真是的,你這個脾氣就像石頭一樣,我可是頭腦一熱就帶着你來到這裡了啊。”
“咱們兩個在沙漠綠洲裡遇見的時候,你那兩箭可兇殘多了。”
“你在抱怨我嗎?”
“是啊,讓我枕一會兒。”
(房後有架破敗的長椅,剛才米紮艾爾把上邊的雪掃了掃,便和Kite一起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人類的心髒逐漸停止跳動,龍的血液雖然能改寫人體的遺傳信息,但Kite終究無法承受那其中蘊含的恐怖力量所帶來的巨大負擔。
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他夢見自己孤身一人躺在雪原上,這片雪原如同飄着月球塵埃的阒然土地。
他聽見米紮艾爾說:“睡吧。”
于是他閉上了眼睛,短暫而荒謬的生命就此終結。
——全文完——
寫于2024.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