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之上,晨霧升騰。
随着一陣搖橹劃槳之聲,一個黑點由遠及近,在秋日的岚峰薄霧中,一艘大船緩緩停靠在朱雀航。
喚春坐在船廂,隔窗遙望着金陵城。
遠處的鐘山蜿蜒蒼翠,城郭背山面水,前朝便有相士預言——金陵地形,鐘山龍盤,石頭虎踞,乃帝王之宅。
而今五胡南下,北方大亂,中原世家衣冠南渡,在這江左建起了小朝廷。眼見北方的形勢越來越嚴峻,去年京師洛陽淪陷後,連皇帝都被胡人擄了去。
相王蕭湛今年年初已在江左文武的擁護下進号晉王,隻待北方傳來皇帝駕崩喪訊,便要更進一步,即位稱帝了。
這金陵保不準是真要出天子了。
……
大船靠岸時,周家的轎子并着拉行李的牛車早在渡頭等候多時了,周二舅先行下船,又命仆婦領姐妹二人下來。
喚春姐妹剛一登岸,便有幾個仆婦婆子簇擁上前,擁着兩位表小姐上轎,仆役們也将大箱小件的行李陸續捆上牛車,一行人沿朱雀航渡口往東,浩浩蕩蕩往長幹裡家去。
轎子在一道垂花門前停下,仆婦們打起轎簾,領着兩位表小姐往西邊院落的永慶堂去拜見外祖母周老夫人。
江左素有“江東之豪,莫強周、沈”之說,義興周氏宗族強盛,與吳興沈氏俱為三吳武力強宗,最為豪霸,素來通婚交好。
周老夫人出身吳興沈氏,春秋六十餘,鬓發半白,精神矍铄,膝下共有兩子一女。
長子周大舅周泰,妻會稽孔氏,育有二子二女。長子周必行現任大将軍從事中郎,已婚娶王氏,次子周必昌正與謝氏議婚,長女周孟姜嫁去了吳興沈家,小女周徽華尚未出閣。
次子周二舅周睿,妻吳郡朱氏,育有一子二女。長女周令婉,次女周尚柔,幼子周必正,皆未嫁娶。
唯一的女兒,便是喚春姐妹那早逝福薄的母親了。
喚春和響雲姐妹一進屋,便對着堂上的老婦人下跪叩首,泣涕不止。
衆人忙将扶起,姐妹二人又給大舅母孔夫人,二舅母朱夫人請了安後,方在外祖母身邊一左一右地坐下。
喚春上一次來舅家,已是出嫁之前了,總有七八年沒見,周老夫人再見外孫女,亦是分外親切,她看着如花似玉的一對姐妹,臉上止不住的喜色。
“好,好,長大了,竟又更标志了。”又撫着薛響雲的頭頂道:“前幾年見雲兒的時候,才這麼一點兒大,如今竟出落的這般人物,若是在外遇見,哪敢想是我的外孫女?”
喚春笑道:“都是托外祖母的福,生了我母親這般的好女兒,才有了我們姐妹的造化。”
周老夫人被她奉承到了心坎兒,歡喜大笑。
喚春看着外祖母精神抖擻的模樣,道:“外祖母的精神,竟又比前些年更好了。”
周老夫人笑道:“現今時局這麼亂,也就南方安穩一些,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到了我這般年紀,人看開了,精氣神自然便好了。”
衆人聽了這話,紛紛點頭認可。
周老夫人忽又摟過喚春,握着她的手歎道:“可憐你那口子,年紀輕輕的便沒了,留你少女嫩婦怪可憐見的。我早些時候便總怕你想不開,直到見了你請舅舅做主改嫁的書信後,一顆心才算落地了。”
喚春歎了口氣,她那亡夫雖無驚才絕豔之才,确也算是個好人。成婚那幾年,也是相敬如賓,琴瑟和鳴,從來沒有紅過臉。
他一向體弱多病,自覺對她不起,臨終前拉着她的手是千叮萬囑:卿尚年少,我若去了,可自尋出路,莫要為我守着。
喚春一時感慨不已,“先夫也是很開明的人,臨終前對我是千叮萬囑,要我趁着年輕,早早改嫁,莫要蹉跎。”
周老夫人歎息不止,不由抹起了眼淚,“賢婿也是極好的人,老天怎麼就是這般不開眼呢?”
喚春聽了這話,眼上也紅了幾分。
孔夫人見狀,忙勸解道:“幸得春兒将甥婿的話聽到了心裡,她這邊倒已放下了,母親怎得還來勾這些傷心事?”
周老夫人便不哭了,又拉着響雲的手問長問短。
響雲已年滿十四了,馬上就該談婚論嫁,此來金陵,也是要托外祖母教養,由舅舅做主許個人家。
周老夫人暗歎着,兩個外孫女都是這般标緻人物,竟把她幾個嫡親的孫女都給比下去了,定是要尋個好人家,才算不糟蹋了人才。
說話間,幾個嬷嬷便領着周家的三個女孩兒來見客了。
周氏兩房共有四個女孩兒,除了大妹周孟姜已嫁去吳興沈家,其餘三個妹妹如今都是待字閨中。
喚春前幾年見周氏這幾個妹妹時,她們還年紀尚小,如今也不知是何光景了?
正思忖着,姐妹三人便到了。
喚春忙起身,主動迎向三個妹妹,含笑見禮道:“多年不見妹妹們,竟都出落的這般亭亭玉立,這一進來,就好似那芝蘭玉樹羅列,滿室生輝呢。”
周老夫人指着她,笑地前仰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