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荔盡量放輕了腳步,朝着父親的病房方向走,下一刻,猝不及防的在走廊轉角看見一個人影。
那人穿着熨帖整齊的襯衫西褲,頭頂的冷白色光源映照出挺拔身形。他步子邁得很大,兩條長腿挪動得飛快,落腳卻輕盈,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響。
溫荔看着那抹背影,心髒仿佛漏掉一拍,下意識背過身去,覺得應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她默默平複着心緒,再回過頭,那人已經不見蹤影。
溫荔揉了揉眼睛,一顆心懸在那裡不上不下。
以賀知衍如今的身份,以及他對自己的憎惡程度,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覺得一定是自己最近工作太累,以至于大腦疲憊,出現了幻覺。
溫荔在走廊裡平複好心情,推開門,輕手輕腳進了病房。看見床上安靜沉睡的人,懸着的一顆心稍稍安放了些。
溫宏遠入住的是vip病房,不論環境、服務還是醫療條件都是頂好的。房間每天有專人打掃,空調是适宜的溫度,床頭的鮮花按時更換,連餐食都是特供的營養餐。
這些都是賀家人安排的,樣樣都按照最高配置來辦。
可病床上的人根本無福消受。
溫宏遠已經病入膏肓,很少有清醒過來的時候。
偶爾思緒清明,便如同機器人一般竭力瞪大雙眼,不厭其煩地重複着那幾句話。
直至精力耗盡,再次睡去。
溫荔常常會想,與其這樣苦恨交織地活着,日日承受身體與心靈的雙重折磨,死亡于他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溫荔在病房裡待了一會兒,恰好有護士進來換吊瓶。
小護士忙完,與她交代了些注意事項。
溫荔默默記下。想起一刻鐘前走廊上那個一閃而過的身影,順口問了句:“今天有賀家人來過嗎?”
“剛才的确有人來過,但那人好像很急,放下東西就走了。”護士指了指擱在一旁的水果和補品,如實說。
溫荔擱在膝蓋上的雙手顫了顫,忽地惴惴不安:“那個人……經常來嗎?”
小護士面露難色:“這個……我剛來這裡工作不久,不太清楚呢。”
溫荔點點頭,道了聲謝,不再多問。
她在病房裡待到淩晨,中間倚在沙發上閉眼小憩了會兒,直至聽見一旁的動靜,猛然驚醒。
病床上的人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嘴裡正含糊不清地說着什麼,手臂顫巍巍擡起,像是想要抓住什麼東西。
見狀,溫荔掀開身上的薄被來到病床邊,握住那隻形若枯槁的手:“爸,你說什麼?”
溫宏遠似是認出了她,輕喚了聲“荔荔”,渾濁渙散的眼瞳忽然有了焦點,卻也隻維持了一瞬。
片刻後,他神思又變得恍惚,嘴唇盡力張合着,嗓音卻幾近嘶啞,拼湊不出完整的字句。
溫荔低下身,将耳朵湊近,仔細聽了聽,聽到的無非是溫宏遠日日念叨的那些話,一字一句,猶如泣血:
“我是好人,我不是壞人。”
“舉報,舉報他們……”
淚水無聲落下,溫荔咽下喉頭酸楚,盡力擠出一抹笑容,輕聲道:“爸爸,你不是壞人。”
她熟練地從包裡拿出一張舊報紙,展開來,報紙已經陳舊到布滿褶皺。
“壞人已經得到懲罰了,你看。”她指着報紙上當那一行顯眼的大字,不厭其煩地重複着同樣的話。
直至父親平靜下來,再次入睡,她才擦去眼角淚痕,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
溫荔起身,将窗戶拉開一個縫隙,想要透透氣。報紙被她順手擱在一旁的茶幾上,暖色燈光下,頭版标題裡那一行黑色加粗的字體無比顯眼:
【京市地産富商陶延盛涉嫌非法經營、故意殺人等多項罪名成立,法院已宣判其死刑,緩期一年執行】
壞人即将伏誅,正義的審判來得太遲。
可溫荔知曉,以溫宏遠如今的狀況,怕是撐不到雲開月明的那一日了。
-
溫荔在醫院守了一整夜,雖隻倚在沙發上淺寐了幾個鐘頭,卻睡得異常心安。
次日一早,她隻簡單洗漱了下就驅車往市區趕。
回到仁康醫院,溫荔快速換上白大褂,準備去茶水間泡杯咖啡提提神,走到半路忽然感覺到胃裡一陣抽痛。
手裡的杯子險些沒拿穩,溫荔扶着牆壁,身體微微彎曲下去,胃部湧起一股強烈的不适感,猶如什麼東西在胃裡拉扯翻湧。
她控制不住地發出一聲幹嘔,身軀晃了晃,視線有一瞬的模糊。
“溫荔,你沒事吧?”
人來人往的走廊裡,一隻手穩穩攙住她,給了她一個支點。
溫荔扭頭,看見突然出現在她身側的魏甯,唇角抿出淡淡笑意:“沒事,謝謝師兄。”
“你确定沒事?”魏甯垂眸,見她面色不佳,額角挂着細汗,不禁擔憂,“是不是沒來得及吃早飯,胃又難受了?”
“魏師兄真是火眼金睛,什麼都瞞不過你。”溫荔打趣。
“都難受成這樣了,還貧嘴。”魏甯無奈,攙着她往電梯間走,溫聲說,“我陪你去趟消化科門診,讓值班醫生給你看一看,開點藥吧。”
“好。”溫荔看了眼時間,八點四十。門診是九點上班,她可能還得等上一會兒。
電梯下行兩層,很快到了消化科。
掀開矽膠門簾進去,魏甯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是他們的科室主任趙清輝打來的,說是有個手術方案要和他确認,讓他立馬過去一趟。
四下安靜,偏巧趙主任的嗓門又大,即便隔着手機,他們的對話内容也清晰傳入溫荔的耳朵。
見魏甯挂斷電話,轉過頭眼含憂慮看着她,溫荔立馬擺擺手:“沒事的師兄,你去忙吧。”
區區胃疼而已,小毛病,她已經習慣了。
況且這都到診室門口了,若是被其他科室的人看見他們走得這麼近,難免被說閑話。
“那我先去了,有事叫我,千萬别逞強。”魏甯看她一眼,不放心地交代。
魏甯走後,身旁無人唠叨,溫荔獨自一人反倒覺得耳根清靜。
她擡手叩了叩門診室的門,無人回應。
轉身欲走,卻被一旁路過的小護士告知:“今天是姚醫生值班,我剛才在更衣室看見她了。溫醫生,我看您臉色不太好,要不您先進去等?”
溫荔胃疼得緊,此刻也顧不上太多,直接進了診室,在問診區域坐下,一隻手捂着腹部,有些艱難地開口:“麻煩你,能不能幫我倒杯水?我實在是……”
話說到一半,明明沒有開窗,溫荔卻感覺到一股凜凜寒氣直逼過來,讓她下意識打了個冷噤。
她懵然擡眼,這才發現剛才與自己對話的小護士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身形高大的陌生男子。
溫荔納悶。
這人什麼時候進來的?走路都沒聲的?
溫荔此刻有些低血糖,胃疼得緊,加之頭暈眼花,視線也變得模糊。
她用力眨了眨眼,在看清男人模樣的一瞬,身體猛然僵滞。
相隔不過一米的距離,賀知衍正低眸看着她,深邃的眼眸如濃墨勾勒。
男人面色冷然,睥睨而下的視線直逼向她,讓她避無可避。
溫荔原想錯開眼神,随便找個由頭溜掉。
可對方目光灼灼,猶如磁鐵吸附一般,牽引着她與之相對,根本挪不開眼。
良久的對視,溫荔腦中晃過千百種念頭,又抱着一絲僥幸心理,想着六年過去,他大概率已經認不出自己。
她假裝若無其事地拿出醫用口罩戴上,低斂着眉眼道:“門診部上班時間是九點,看診醫生還沒來,您可能得等上一會兒。”
說完,顧不上胃痛,隻想快些離開。
男人好似注意到她蒼白的面色,眼中閃過一絲擔憂,又很快隐去。
擦肩的一瞬,他扼住她纖細的手腕,将人拉了回來,幽深如墨的眼瞳遮蓋不住複雜神色。
一開口,話音疏淡,猶如窗外尚未消融的寒冰,帶着絲絲涼意:
“你不是現成的嗎,還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