姣枝從來不訴說過往的苦。
隻不過她每一次的緊張回頭,每一次的哭泣,每一次的反抗,都在昭示她曾經受過傷的過往。
裴聿懷在心中深深歎息一聲。
匆匆幾語就蓋過了她所經曆的苦,但是仔細回味過來,和現在的姣枝怎麼也聯系不起來。他越是深想,越是覺得難受。
為什麼很久之前沒有遇見她呢。
戚華安看起來像是桃源村中的長姐,她對姣枝是喜愛的,也難怪方才那般警惕,原來是不願意去提及。
過了一會兒,裴聿懷時而提問,時而回答,但是他手中安撫姣枝的動作從未停止過。
他們聊了很多事情,大部分都是在姣枝身上。
裴聿懷終于問起了她的爺娘究竟是何人。
久久沒有回答的葛存皺眉,好像在回想什麼。
戚華安倒是平靜。
她思忖片刻,考量道:“姣枝的親人我們并不知道,聽老師說,姣枝是河東道出身的人,而十幾年前正是戰亂的時候,她的親人應當是死在戰場上,但是,我們那邊曾有人來尋過人,應該長安城裡的大人物。”
裴聿懷挑眉道:“長安城裡丢失女娘的大人物,朕可是從未聽說過。”
不僅僅是裴聿懷沒聽說過,就連滿殿的宮人也不曾聽說過。畢竟大員有在外的孩子,可直接接過來,而不是拖拖拉拉這麼久,遲遲不肯将人迎回來。
葛存接話道:“姣枝與我說過,老師告訴她,她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孤女,沒必要安上一個貴胄高官的孩子的身份,這個世界上,有權者活着,無權者也有生存的權力。不是非要成為達官顯貴的孩子,才能覺得不愧這一生。”
裴聿懷緩緩擡眸,瞧了一眼他,沒有作出任何表情,他淡聲詢問:“曾經有人來過你們那裡,是來找的姣枝麼?還是旁人?”
戚華安手微微垂下,掩在袖中,她恭敬地回答道:“應當不是姣枝,是來找一個男孩,說是身上有一件能證明身份的重要東西,老師懷疑那些人來者不善,而她又是極其維護學生,自然不可能讓人排查,最後強硬地讓人離開了。”
裴聿懷停下手中動作,目光凝在他們二人身上:“也就是說,要找的人,是你們老師底下的學生?”
戚華安目光閃過意思不對勁,她擡頭便看到裴聿懷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那眼神并不算太友善,更不像是尋常聊天,仿佛是她一下踩到了眼前這位聖人的底線。
可她并沒有說什麼過于奇怪的話題,那麼就是她話中要尋找的那人不對,她眼神閃躲,在裴聿懷漫不經心的神情裡,她倉促地掩蓋好。
“天下之大,要找的人,哪有那般湊巧,就在桃源之中?況且老師底下的學生上千,孤兒更有數百,那些人可能是尋了個桃源的幌子,最後又去了隴右。”
“桃源是幌子,難不成隴右就不是了?”裴聿懷冷笑一聲,欲要起身。
姣枝夢中驚噩,緊緊握住裴聿懷的手,生生止住了他的動作。
裴聿懷垂下目光看向姣枝,犀利淬寒的目光逐漸變得溫和,他嘴角牽起微笑。片刻後,見人沒有醒來的迹象,擡眸,詢問:“你叫什麼名字?”
“......”
戚華安與葛存沒能等到姣枝醒來,明明這是一場冬日,卻仍叫人渾身出了一身汗。
臨走的時候,瑤芳望着他們二人離開的背影,忍不住詢問:“為什麼在小娘子面前,聖人從不自稱為朕?”
桐君回道:“大抵是小娘子與旁人不同。”
冬日的天色暗得十分快,紅色的高牆也變得灰撲撲的,而腳底的雪卻變得十分明亮。
葛存與戚華安兩人踩在雪地之中,葛存忍不住開口:“聖人方才是在試探我們的話嗎?不是為了姣枝,而是為了要尋找的那個人。”
戚華安沉默半許,她擡頭看着飄落的雪花,隻輕輕道:“長安下雪了。葛存,你說我們下一年還能看到雪嗎?”
“當然可以了。”葛存十分奇怪她的反應,忍不住又問,“你是怕聖上會查到我的身上嗎?”
葛存很早就知道桃源村來過幾批刺殺的刺客,但是每一次都是沒有找到他的身份不了了之。
這件事隻有老師與幾位長輩知道。
而戚華安是老師最為器重的學生之一,她能這麼清楚的知道,也不足為奇。
戚華安一掃先前在聖上面前的平和,滿腹憂心忡忡,她看着葛存,忍住想要哭的沖動:“如果會死,你怕不怕?”
葛存似乎知道些許什麼,他自己倒是沒有那麼擔憂,隻是輕輕聳肩,笑着拍戚華安的肩膀,無所謂道:“這麼久以來,姣枝不是在幫我通風報信嗎?我們知道聖上在查青州,知道斯詠哥身旁那人是尋找的眼線,斯詠哥哥會幫忙的,說小時候的我,早就死了。如果真的被聖人發現了,那隻能聽天由命了。”
他們兩人踩在雪地之中,一腳深,另一腳更深,仿若深陷泥潭沼澤,難以出來,即便是雙腿拔出,也不幹淨了。
戚華安輕輕歎息,她看着白皚的雪,回想到了很多事情。
她每走一步,那些事情便更深地橫梗在她心中,一點又一點地折磨着她,遊走在真相與掩蓋的黑暗中,當有一天見到天光,竟讓她這般倉皇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