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半，醫生辦公室，交班後主任完成了今日病案分享。

馮悅然昨天值二線夜班，罕見的沒有出什麼問題，算是睡了個囫囵覺。今天不是她組裡的手術日，查房沒發現什麼大問題，又沒有新病人收住，一切都很順利的樣子。她打算回值班室去收拾一下東西，一會兒打個招呼早點下班，搬回家裡去。

李昀皓今天從承德回來。

按理說李昀皓勸她的話都在理，先前她跟李昀皓吵架，自己的責任明顯要更大一點，她知道是因為自己沒有控制好情緒，也知道不應該把氣撒在李昀皓頭上，但她的壓力太大，如果不是和李昀皓發洩一通，她覺得自己早晚要爆炸開。

“诶，悅然！”

剛從值班室走出來，同組的副主任叫住她。

“主任，”馮悅然還抱着自己的毛毯和洗漱框，一腳抵着門，多少有些狼狽。

副主任笑眯眯說，“你一會兒把這個月咱們組的手術耗材表報了呗？”

馮悅然愣住，在原地眨了眨眼。

副主任：“哎呦，你這剛下夜班哈，早知道不來麻煩你了。”

馮悅然微笑，心道您是2014年以前的微信嗎，發了消息不能撤回，直到我剛下夜班就去找别人啊？！再說你有手有腳沒事幹，就不能自己打個excel嗎？

見馮悅然沒說話，副主任繼續道，“我知道這個事本來是李大夫在管的，但是他不是休年假了嗎？大家都是一個組的，互相幫襯一下，等你休年假的時候，你的活不也要大家來幫忙做嗎？”

“哎呦悅然！我正找你呢！”

休息區的門被推開，大主任走進來，看到兩人笑着招手。

“主任，”馮悅然還是打招呼。

主任：“明天的病案分析你來做下怎樣？咱們腹腔鏡手術這一塊馮大夫你的操作手法是最先進的嘛，大家都要向你學習嘞，對了，我早上也說了，咱們科最近在評估優勢病種，需要幾個能體現特色的手術視頻，你挑幾個典型病例，把手術時間定下來，我好叫人來給你布置機器。”

“……主任，”馮悅然眉頭一皺。這事在主任嘴裡是一句話，等落到她腦袋上就是難以估計的工作量，她才剛剛忙完課題的事，實在想喘一口氣。

副主任：“悅然呐，你可别說科裡不照顧你，這是多重要的露頭露臉的機會啊？前段時間你忙課題，科裡面幾次大讨論你都沒有參加，但你看主任還是把這種機會給你，科裡多看重你啊——诶對了，主任，昨天開會不是說最近有個教學評比嗎？正好悅然課題那邊也忙完了，不如讓悅然去？”

主任兩手一拍，“說的對啊，市裡的講課也讓馮大夫去講吧，教學這方面是今年科室裡要抓的重點，專項批下來院裡有撥款，惠及我們每一個人呐。年輕人就要學習馮大夫這種奉獻精神。”

馮悅然閉了下眼睛，她抵着門闆的腳已經酸痛。

她多想罵一句，我去你媽狗屁奉獻精神。

但是她懦弱。

她還要在這個科室裡呆上幾十年，她不能年紀輕輕就和自己的頂頭上司和頂頂頭上司鬧翻。

主任看了一眼表，說自己還有個會，得走了，講課的事就交給馮大夫了，你回去研究一下咱們教學群那個文件——還有明天早上交班之後的病案分析，别忘了。

主任離開，副主任推了下眼睛，“悅然，你也别嫌任務多，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你看你現在每周隻有一天門診，管的病人又不多，空餘時間這麼充足，當然得為科裡做貢獻啦，不然等到你想要晉升副高的時候，拿什麼去和别人競争呢？”

馮悅然把東西又放回值班室去了。

在辦公室寫好日程，她把筆記本拿出來做PPT。

規培生小劉過來說馮老師你那報表我給你弄完了，發你微信了。

馮悅然猛地轉過頭，“你怎麼——”

小劉笑笑，“沒事，你上個月出去開會那幾天我被李老師薅去把上個月的表報了，反正我這有名單，順便就弄了。”

馮悅然喉嚨一哽，“真的謝謝你小劉……中午給你點好的吃吧。”

“不用了老師，”小劉說，“我今天就出科了，這幾個月感謝馮老師照顧我。”

馮悅然：“我也沒幹啥……”

“你還自己寫主治醫師查房呢，已經很難得了，又不拉我加班，我都想給您送個錦旗了，”小劉說。

馮悅然抿了抿唇，她自己淋過雨，總不忍心再看别人被澆個透徹。

小劉：“老師，您覺得現在幹的這些事您喜歡嗎？”

馮悅然一愣，“什麼？”

小劉：“我如果畢業以後如果像您這樣工作和生活的話，我會崩潰的。”

馮悅然：“我……”

小劉：“我走了老師，總之還是謝謝你。”

馮悅然：“小劉，其實這些隻是工作的一個階段……哪個行業不是這樣的呢？年輕的時候就是難免要多做一些工作，但是……”

馮悅然從電腦屏幕的反光裡看到自己厚重的黑眼圈、淩亂的頭發、日漸稀疏的頭頂，突然覺得自己的話這麼蒼白。

小劉：“不用勸我老師，我畢業後就轉行了。學醫的時候想的是治病救人來着，現在的工作裡……大部分時間都沒在幹這件事，真的很沒意思。”

馮悅然還想說什麼，小劉卻站起來擺擺手離開了。

馮悅然心裡有一團湧動的情緒，連接這些年的埋頭狂奔和近些天理的昏暗無光。

到底為了什麼，她也想問問自己，這麼不開心。

最初的時候，給自己管床的第一個病人辦出院的時候，那個雀躍的馮悅然是在什麼時候死去的？

等到她恍然發覺的時候，隻能看到她腐臭的屍體，無辜地躺在臭水溝裡，兇手未知。

手機|鈴聲大作，她慌忙收斂思緒接起來。

“馮姐，你在醫院嗎？”

——是李昀皓的經紀人。

“嗯，”馮悅然道，“怎麼了？”

“昀皓出車禍了，現在在你醫院急診。”

……

路瑩回到家，連着昏睡了兩天。

真的是不分黑夜和白天的那一種，她除了中途隻上了兩次廁所，連飯也沒吃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