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林翠花之前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
白桦講起話來總是溫柔中帶着一絲不容置喙,聽起來總有種讓人信賴的魔力。
林燕倩本來就對這個“秘書”的能力很是信賴,雖然女兒現在的成績看起來不理想,但有這麼靠譜的人給她出主意,那自己女兒就不算是無藥可救,既然不是無藥可救,那也就不需要太着急。
就像白桦跟她說的,孩子沒考好自己也很焦慮,況且還隻是小學,做家長的在這種情況下就不要再給孩子更多壓力了。
而白桦此時更是把負責和無私的好品質發揮到了極緻,直言林翠花的情況需要補習,而補習相關的具體事務,就放心地交給他,畢竟人是他放進學校的,他會對後續事務負起責任。
林燕倩聽了不要太高興,林翠花也向白桦投去了崇拜的目光——自己的困擾好像就又這麼輕易地被白桦解決了!
“白秘書啊,要是沒有你,我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這一個多月裡,白桦和林翠花都默契地保守了秘密,林家夫婦到現在都還以為白桦真的隻是校長秘書。
“我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好…”
“唉,林女士,真是言重了…我也沒做什麼。”白桦被拉着手,不知怎麼又想起前不久才吃過的那頓晚餐,下意識就又借此客套起來。
“今天來打擾到您們也真是不好意思…您們家的白菜湯做得太鮮了,趙先生的手藝比外頭那些餐廳的主廚都還要好。”
“唉,他啊,做菜最拿手了!”林燕倩一聽又樂了起來,“白秘書喜歡就好,我來給你打點帶回家去。”
“不……”
“白秘書,可千萬别跟我們客氣!”
白桦剛想拒絕,但林燕倩沒給他機會,直接把話頭打斷了,又輕輕推了一把身邊的丈夫。
“也帶回去給家人嘗嘗。”
趙志遠就站在妻子身邊,他嘴笨不會說什麼,一直在憨笑。聽到白桦認可自己的手藝,又接收到了妻子的指使,頓時來勁,熱情地找了塑料盒加菜盛湯,還主動給白桦寫了此湯的獨門做法。
終于告别了林家人,白桦騎上自己的小電動,悠悠地走了。小區裡設施陳舊,一路上黑燈瞎火的,還有小孩在黑暗中竄着玩鬧。白桦電動車前打出來的光,也僅僅隻能讓他看見車前一小塊地方罷了。
時間并不算太晚,快點回學校的話,說不定還能趕上第二節晚自習。但之前跟班主任請過假了,現在學校裡也沒什要緊事,況且自己還帶着湯菜…白桦沒猶豫太久,就騎車往自己出租屋的方向走。
他沒有什麼家人陪在身邊。
白桦到出租屋,自己打開了燈。
這最開始是一間空房,租了有段時間了,卻還是空蕩蕩的。
房子裡放了一套折疊桌椅,桌旁堆着在戶外用過的裝備,還有一個小推車,上面整齊地放着一些書。此外,在房子的角落,靠着一輛自行車。
父母離婚後,雖然雙方都不咋管他,但白桦名義上還是輪流跟着雙方生活。白桦母親華女士常居國外,于是他就一年國内一年國外地呆。過了十多年這種完全不顧學業死活的生活。
房子是白桦初中那會兒租的。雖然爹不疼娘不愛,但至少錢是不缺的,他不大想多見到自己的父親還有父親家裡那位,幹脆就租了這個房子當作自己在國内的臨時落腳點的,在錦城的時候就時不時住這裡。
白桦把湯和小紙條放在桌子上,從那堆戶外裝備裡拿出帳篷開始搭。他是去年回的國,正巧那會兒心情不太好,不想見到白校長的心情愈發控制不住,于是就不控制了,下飛機轉頭就買了裝備騎車進藏。那堆裝備就是進藏的時候買的,包括帳篷。
上初中之後,他的生活就逐漸自由了起來。他的母親華女士恨屋及屋,不怎麼管他,他的父親白校長看起來倒是想管,但出于一種做了壞事後心虛愧疚的心理,不怎麼敢管他。白桦經常會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在國内也是如此。白校長有時候找不到人會忍不住問他在哪兒,但白桦從來就無所謂,張嘴就來。明明身在外省某處燒陶瓷,嘴上卻說華女士在xx給他找了老師學xx,如果有什麼問題就去找華女士别找他。
白校長對自己兒子并不了解,加上白桦本人永遠端着彬彬有禮的樣子,不管說什麼總是語調溫和,不急不緩。于是,即使白桦說得再離譜,他也不太能分辨出他說的是真是假。
至于說去找華女士,他不敢,也沒臉,自然也就求證不了。白桦對白校長并不體貼,相反,他很樂意惹白校長不痛快。像林翠花來面試那天,他就在幹這種事,這已經成為他的一種樂趣,一種解壓方式了。而另一邊的白校長,也依然是出于一種做了壞事後的心虛愧疚的心理,對一切都默默忍了——比如發現後自己的書架大變樣後,自己默默地把那些不堪入目的書換下來,默默地裝作什麼也沒發生的樣子不去責備白桦。
白桦有些無所事事,扭頭看見了放在桌上的湯。想着房子裡沒有冰箱,可能會把湯放壞,就從裝備堆裡找出了氣罐和爐竈,簡單洗了洗鍋就開始熱湯。
他坐回帳篷裡,靜靜地看着爐竈上燃起的火,直到湯開始冒熱氣,房間裡開始飄香。手機忽然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拿起手機看了一眼那串數字,挂斷了。
看湯熱得差不多了,他起身把火關了,剛準備倒湯來喝,就又有人打電話過來。
是白校長。
白桦放下湯,接通了電話。
“小桦。”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白桦在年幼時很熟悉的聲音,有些柔,顯然不是白校長。
“怎麼還是不接舅舅電話?”那個聲音語調柔和,但白桦卻不喜歡,聽起來感覺像有一條一條濕潤粘膩蟲在耳朵上爬。
“你最近過得怎麼樣?缺不缺錢用?”那個男人也不在意白桦不理他,語氣依舊親切,仿佛跟白桦非常熟絡。
“你外公快生日了,下下周周末,放了學就回一趟家吧,再怎麼說也給你外公祝個壽。”
“還有你媽媽。”不知是不是錯覺,男人話中似乎帶着的一絲笑。
“你也勸勸她,這麼多年了,就别任性了,都是一家人,爸爸生日,當女兒的怎麼也要回來一趟。”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媽應該隻有在他臨終前才有可能去。”白桦沉默一陣,終于開口,面色平靜,語氣平穩,卻語不驚人死不休,“他快死了嗎?”
“你…”
那邊顯然沒想到白桦會來這麼駭人的一句,被嗆了一下。
“我媽在這方面比不上你,你這麼孝順,可以跟他一塊兒去死。”
“白桦你…”
“白桦你說話太過分了!你眼裡還有沒有長輩?!”
那個男人可能放了免提,讓白校長聽見了。白校長雖然平日裡努力不去管他,但還是聽不得白桦說這種話,頓時氣上頭,也顧不上那點心虛和愧疚了,奪過了電話。
“你讓他用你的手機給我打?”
白桦沒管他的怒斥,隻是冷冷地問。
“你管誰讓的,你手機還打不得電話了是不是?簡直目無尊長!”
“你也去死。”雖然聲音聽不出任何異樣,白桦話語刻毒幾乎像變了一個人,即使是對自己的父親吐出這種話,也聽不出有什麼情感波動,“跟他殉情,到時候還說不定可以見到被目有尊長的你氣死的爺爺。”
說罷,就挂斷了電話,順手把兩個号碼都拖進了黑名單。
另一邊,聽着斷線聲,白校長拿着手機,頹喪地垂下手。
“阿凡…”
“為什麼要用我的手機給他打電話?”
白校長轉身,看向那個男人,神情複雜哀傷,語氣疲憊無力。
…
白桦又端起那碗湯,喝了一小口,卻覺得原本美味的湯不知道為什麼,在此時忽然變得很膩。有點惡心,讓人有點想吐。
喝不了了。
白桦想,把湯倒進了下水道,然後沉默地站在一旁,耳邊是湯汁流走發出的聲音。
他的身體并不差,飲食習慣也比較好,但胃總是出問題。
之前被推薦去看過中醫,醫生給他抓了點藥,又勸他年紀輕輕想開點,别總是悶着着氣。
他有經常生氣嗎?
白桦忽然想起了那個醫生的話。
為什麼他不知道?明明心裡什麼感覺都沒有,為什麼說他總是悶着氣?怎麼樣才算不悶着氣?
胃攪着攪着地惡心,想拽緊拳頭卻使不上力,因為手一直在不受控制地發抖。頭像是樹上熟透的果子,就快要掉下來了。
疼痛緩慢地在背上蔓延。
白桦穩住身形,頭朝前栽,微微趔趄地回到了帳篷。
一遇到他們的事,自己就會變得很狼狽,維持不了一點體面。
不知道怎麼一下子就不舒服了,不知道嗎?或許吧。也又說不清到底是哪裡不對,或許是哪裡都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