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裡塵把這三個字嚼了嚼,若是徐微垣——這态度倒和徐微垣挺像,不理不睬,讓他自讨沒趣。
那時徐微垣于他惜字如金,從不多說一個字,從不施舍一個眼神,甚至于後來他殺到符鏡宗劍指徐微垣,對方也一句話沒說,手中萬符化作天羅地網縛住他,層巒疊嶂,似萬山壓頂——他熟悉徐微垣的功法,竟是一點沒留手。
最後的印象,是等他破開迷障,看着眼前他活了二十三年的宗門上下人去樓空,突然識海一片茫然,覺得沒意思。
他這算什麼?算是報了仇嗎?
“解公子。”
神遊間解裡塵被一聲輕緩的嗓音叫回來,藥盅汩汩冒着熱氣,阿清手上拿了塊布将蓋子掀開,一瞬間白霧湧出,繞在阿清周身,襯得黑袍中的那張臉愈發蒼白。
他将藥瀝出,陶碗擱在桌上:“可以求你去看看那孩子麼?”
他才剛剛止痛,臉色還是不好看,指節輕輕搭在袍緣上,仰頭看解裡塵。
解裡塵幽幽然放開他:“你還在想他?”
“不……”阿清沉默片刻,“我隻是覺得奇怪,他修為既不低,這醫館内的禁制被破時怎麼沒有聲響。”
兩人對視一眼,還是阿清先開口,語調緩緩,不是在要求,不是在商量,也不是在懇求,更像是征詢意見:
“也許事有蹊跷,許是……有更厲害的邪祟呢?”
四目相對,阿清唇齒一張一合,解裡塵不由地擡手,再次摁住那小巧的下颌:“所以?”
“我也隻是猜……可若真是如此,那孩子和他師妹如今豈非身處險境?陸大夫已經死了,你既然這樣厲害,若能勸得動你幫幫那孩子,總歸要試試。”
“更何況……我雖不知你來汝饒鎮做什麼,但你這兩日總拿着那柄傘,我猜這人皮多少也同你有點關系。”
指腹紋絲不動,少頃不緊不慢地摩挲着那塊軟肉,磨得阿清微微炸毛,身子顫了下,聲音低下去:“但我隻是個仆從,身家性命都在你手裡,也不懂這些術法……你若不願麻煩,我也不該多說了。若能早日做完你的事,我們也好早些離開。”
解裡塵放開手:
“去喝藥。”
“那小子沒事。”
桌上的藥涼了半晌,阿清就着苦味一口灌下去,末了掖掉藥渣,薄唇一抿,沒有咂摸味道。
解裡塵五指抵桌,緩緩在桌面畫了個圓:“那小兒離此處不遠,不過,你不覺得周遭太安靜了麼?”
阿清細細聽了會兒:“确實安靜,沒有鳥鳴,沒有風聲,也沒有貓狗,但不仔細聽也感覺不出來……怎麼了?”
“不僅如此。”解裡塵微微眯眼,神識蕩開去,“除了程川,我感覺不到其他活人的氣息。”
手腕一涼,阿清被解裡塵抓着走出醫館,晨霧還在彌漫,周遭一片白茫茫,連對街的房屋也看不清。
兩人徑直走出,向大霧中走了幾丈。
依然是白茫茫一片。
“不對……我記得陸大夫的醫館應當在市集外,雖有大霧也不該一間房也看不到,像是……”
阿清向前伸手,白霧沒有形狀,朦胧地從他手心溜走。他試圖去看兩人來時的石子路,,卻已經找不到了。
“像是醫館憑空換了個地方,路也消失了。”
解裡塵将神識收回來,步履平穩,又拉着阿清向前走。阿清不明所以,小跑着跟上去,須臾後停在了一塊木牌前。
木牌直直插在地上,看來是歲月長久,白底已經蛀灰,上面正正方方寫着八個大字:“故女陳宣玖之牌位”。
“這是……六龛祠的牌位,怎麼會在這裡?”
阿清剛要去碰,手腕被解裡塵一壓:“這是陣。”
世間修行道法千萬,陣法便是其中之一。低階者往往以法器為依托,幾人相輔再輔以成套器皿——碗碟,氏族牌位,兵器——從而布陣。而修為更高者往往能單獨作陣,更有甚者可以無需法器作底,直接将身邊萬物挪入陣中,稍有不慎,再反應時已經為時過晚。
解裡塵沉吟一聲:“束人用的陣法,看陣面多是用于單個人身上。一次鎖三人……倒像是用錯了對象。”
他五指微張,周圍白霧攪動,正要将這牌位連根拔起,卻突然收手,将阿清一拉,捂嘴,退至一邊,動作一氣呵成,快到看不出殘影。
阿清:?
“有人進來了。”
話音未落,一個熟悉的聲音攜着劍氣從霧中穿過來,帶着稚嫩的哭腔:“師尊!師尊救命,嗚……哇——您終于來了,我還以為我要死定了……”
這聲音距離他們不過三兩步路的距離,阿清不知解裡塵為何要避,隻覺得對方的鼻息撲在耳尖,有些癢。
很快,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想起,随之而來的是一聲嚴肅的斷喝:“程小川!你到底要給我添多少禍事!我在山上是不是同跟你說過罰抄經書三月不得下山,啊?!你師兄來除邪祟,你來這裡湊什麼熱鬧!還帶上岑白……人家一個女孩子身體又不好,你跟她說了什麼讓她一起走?!”
程川這時是徹底憋不住了,哭聲力透霧氣:“徒兒知錯了,徒兒一時貪玩,以為……以為自己很厲害,師尊您罰我吧,我,我弄丢了師兄和師妹,哇——”
“你還好意思哭!”那聲音聽上去像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幾人的距離實在有些近,透過大霧也能見着他手中的提劍锃亮,“這鎮子情況比我們預先知道的還要複雜,你小子從現在開始不許離開我一步!等事情結束罰你禁足半年,給我好好修身養性,不許再下山惹禍了,聽到沒有!!”
解裡塵愈發覺得這聲音熟悉。
“林兄,閉氣。”
緊接着,一道冷峻的人聲傳來,虛空中幾道金黃的符箓貫成同心環,刹那間恢弘異象一晃而過,符箓上的咒紋以三人為中心滌蕩開去,大霧唰地一聲聚合奔逸,呼嘯着向四處滾散。
“此處有古怪,先——”
那道聲音戛然而止,聲音的主人與解裡塵四目相對。
解裡塵終于知道為什麼“玄霜宗”這三個字這麼熟悉了。
玄霜宗,當世萬千岌岌無名的劍宗之一,擅以術法佐劍法,但是,這個小宗派的掌門人林鶴須,幼時曾與符箓宗的乾桓上尊交好。
他面無表情,用近似喃喃的語調說道:“真是……巧啊,徐微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