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裡塵的聲音貼着他耳廓響起,那老婦人四肢并行,飛速在樹蔭中穿梭,阿清腳不點地,被解裡塵帶着飛,平生第一次這樣快過,不由得抓緊解裡塵的手——
“在那裡!”
他伸手一指,隻見那道身影轉過幾道彎,枯手扒開一個草堆,下面竟又是一個洞!
——不好!
瞬息間解裡塵俯身掠下,指尖血光綻開,血漫之處地面湧動,三根白骨破土而出,骨端生指,指再生骨,堵住洞口,向那道身影抓去!可那老婦對自己的狠叫人措手不及,每每被抓住都能扭開,四肢不知折斷了幾處,斷骨之聲清脆可聞;破土而出的白骨愈來愈多,不斷向她抓去,她再如何掙紮也是徒勞,可正在這時,遠山又一聲鹿鳴——
六座仙像鴻光乍洩,一道金光橫在兩人面前!
阿清堪堪站穩,腦中遽然梵音激蕩,這裡正是方才那六仙像所在的崖底,再向前便是野地山林。周遭仙像開始隻是皆隐隐發光,可霎時間那光芒洩出來,在崖間蕩開一圈刻紋,古老晦澀,看着像是舊字,不至瞬息便将兩人困在中心。
解裡塵的面色終于變了變。
——這些破爛仙尊像,竟是一處上古大陣。
啧。
他幾乎沒有猶豫,一掌拍向地面,濃重的黑墨自掌心逸出,金沫滾成绯紅,以他為中心展開,與仙像所成的法陣短兵相接——古陣上刻文殘破,尚未完全啟動,但威力已是不容小觑。阿清跪倒在地,一口鮮血咳出來,他隻感自己的胸腔被壓住,心髒突突地跳,再去看解裡塵,對方不像是在找陣眼的樣子——而是直接相抗,想要硬生生将古陣撐裂!
“解裡塵……”
阿清被壓得喘不過氣,喉間嘶啞,也不知解裡塵有沒有聽到。
一旁,那老婦的身影已然消失,解裡塵斂目低眉,不是好心情。十丈之内無數白骨蜂擁從土裡攀出來,指甲劃開大陣上的刻紋,從高處看這一片已在刹那間白骨森森,骨頭與法陣相擊,一時間喧嚣無比。
“解裡塵……我……”
一隻白骨手在阿清身邊三寸處攀出,阿清眼眸一緊,不知自己是不是應當害怕,眉心皺在一起,兀地又吐出一口血。
身後符紙微光,是徐微垣也被困在這裡。
“上古遺存怎會在這一小鎮中?解裡塵,你到底為何而來!”
徐微垣手中馭符不斷,身邊白骨在符紙下開裂,但更大的壓力來自于古陣。他一生專精符箓,對陣法了解卻不多。不過,據典籍記載,上古陣法散落六界各處,據傳是幾千年前上仙所到之處留下的印記,因為刻文為古字所以極難解讀,所以往往伴随難以預料的危險。
“我哪知道!”解裡塵單膝跪地,鮮紅的衣擺在在陣中飛揚,五指一抓,須臾白骨全然朝一個方向爬去,那裡的刻紋最薄弱,很快被抓開一條裂縫。至于他為何而來——跟徐微垣又有什麼關系!
六芒更盛,承重感如萬山壓頂自上而下,徐微垣與解裡塵兩人同時被架住雙腿,長靴陷入泥土中,一旁阿清拿手捂住口鼻,頭暈目眩,氣息顫得厲害,直直跪下去。
解裡塵一手拎阿清,一手馭白骨,空出的眼神瞥一眼徐微垣,見對方也跟過來,便極速往那缺口處掠去——
無數白骨破土而出,為幾人開路。
身後,金光恍若一巨掌,高高懸在六仙像之上,蓄力向三人的方向壓下來!
“快走!”
解裡塵下意識沖徐微垣喊,徐微垣跟在最後,踏符的腳尖一頓,随即身形飛轉,借力向前,在兩人之前踏出這古陣。
“轟——”
骨頭的碎屑漫天紛飛。
解裡塵落定。
而就在兩人踏出古陣的這麼一瞬間,身後的聲音消失了,連同刻紋、仙像上的光芒一同,若不是那地上的骨屑,沒人會知道方才這裡有多麼險急。
他負手站起來,看向先前鹿鳴的方向,手中捏了個尋信訣,像那處擲去。
徐微垣也送了張符。
“我記得六大仙宗内,江北的艮簿宗專事陣法。”
“怎麼,你想說這是艮簿宗做的?” 徐微垣站在不遠處,許久才開口,“你慣會離間。”
解裡塵像是不解,看他許久,終于明白了什麼般笑一聲。
“我知我在你心裡做什麼都是錯的。”
“這汝饒鎮之事,你第一個懷疑到我身上,也是合理。”
他的目光掃過方才那片空地,突然往空中一點。徐微垣也順着那道目光看過去,什麼也沒看着。
——天邊的裂口微微收攏。
風浪平息。
徐微垣不語,目光停在解裡塵身上卻沒有挪開。兩人分别五十年,若真要算起來,應當是三百年。這三百年來解裡塵變了很多,那雙眼睛依舊勾人,可三百年前那裡面索求過很多東西,修為、術法、糕點、勝負……他的喜歡;那雙眼逞能、狡詐、促狹,有不甘,會妒忌,争強好勝,三百年後那裡面的東西煙消雲散,所欲無求,深處隻剩一片笑意。
三百年後兩人隻見了兩面,頭一次大打出手,第二次針鋒相對。
徐微垣想,他要的不應當是這樣:“……你不能好好說話?”
解裡塵的尋信訣并無收獲,他将目光收回來:“我說話一向心平氣和,好言好語,阿清,你說是麼?”
“……阿清?”
兩人說話間,阿清唇角泛血靠在山石上,面色慘白,已經暈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