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系,我回去和爸爸見面吧——”
“我和你一起回去算了——”
片刻沉默後,母女倆同時開口,又同時否定了對方的意見。
“不用媽媽回去,我自己能行。”
“你一個人怎麼能行!”
茉夏捏緊了衣擺,“明年我就要準備升入高中了,請别再把我當成小孩子。而且,您和爸爸吵個不停的場景,我也不想再見到了。”
像是融入了世界上所有負面情緒的争吵聲仍萦繞在耳邊。那棟門牌上寫着「花江」的房子,還有那片土地,所承載的悲傷回憶,也許連諾亞方舟也塞不下。
正因為如此搬離岐阜時,如釋重負的不隻有自己,還有母親。
就讓我一個人回去吧。茉夏抛下這句話,不敢再看母親的神情,逃回了卧室。
大巴用了兩小時把她帶回家鄉,車門開啟,站牌下的父親已等候良久。
“歡迎回來。”
回花江家的路再熟悉不過,父親沒有選擇另尋住處,即使花江家這棟三層的房子對離婚後獨身的他來說過于空曠。屋内并不淩亂,放眼望去仍舊是以前就有的物件,唯有她和母親存在過的痕迹逐漸淡去。廚房門框上标記了她身高的刻線和儲物間牆上的塗鴉,完好地停留在過去的時光裡,隻有她成為了自己家裡的新客,忐忑于原來的房間變得陌生。
父親為茉夏打開了門,曾被她視為世界上最後一方可以安心休憩的天地,此刻踏入後卻再也無法找回能讓身心松弛的氣息。
搬家時,卧室裡的東西這也想帶、那也想帶,到底還是力所不能及,她隻帶走了最重要的部分,舍棄的那部分現下已經不知所蹤,裡面隻擺設了幾樣必要的家具和物件。
父親不無歉意地說:“臨急臨忙,還沒收拾成以前你住的樣子。”
“沒關系,等下再整理就好,現在有點餓了。”
或許是擔心落灰的緣故收起來了吧,她咽下難言的思緒,默默自我開解。
“那就去你最喜歡的松原家吃拉面吧。”
松原家拉面在鎮子上開了數十年,是這裡好幾代人共同的味覺記憶。如果說搬到大阪時除了慶幸、惆怅外還有什麼遺憾的話,再也難以吃到這碗老味道的拉面是其中之一,那時她做好了再也不回岐阜的準備。
離開時原來的松原爺爺已經年齡很大了,她也因為家庭原因在六年級後極少光顧。現在店鋪的經營者變成了松原大叔,做生意的人總是記性格外好,幾年沒來,松原大叔一看見她還是能準确說出茉夏的口味喜好。
“都長這麼大了,稍等一下,很快就好。”
客人絡繹不絕,松原大叔沒有一刻停歇,埋頭忙碌在爐竈間。無論生意多好也不擴大店面,所有工作都由松原家的成員共同分擔,這是從松原爺爺開店起堅持到現在的原則。
“朋子,快來把桌子收一收!”他朝裡間喊道。
很快,他的女兒就小跑出來,熟練地将碗筷分揀到籃子裡。擡頭看見茉夏時,松原朋子神色一僵,陶制的碗磕碰出一聲脆響。
“花江同學……”
“好久不見,松原同學。”茉夏笑了笑,她的表情讓對方更加無措,朋子加快手腳收完剩餘餐具,逃也似地回了裡間。
滾燙的拉面端上桌,慢慢吹涼,一口口吃下,喝掉面湯,直到放下碗筷,她也沒看到松原朋子在眼前出現第二次。
父親結賬時松原大叔也算得了些空閑,兩人在櫃台不知聊些什麼,店裡的熱氣讓茉夏悶熱難耐,她走到門外等候,默不作聲地看着那個滿是不安的身影一點點挪到跟前。
身量比茉夏高大的松原朋子躬身垂首,竟像比自己還矮一截。
“真的很對不起,花江同學!”松原嘴唇嗫嚅着,卻無法再吐出更多字句。
是因為親口說出“我不該對你的遭遇視而不見”比“對不起”困難太多了嗎?特别是道歉的對象既是小學和中一的同窗,又是幼時就認識的人。
被質問着“為什麼還笑得出來呀?”“你就是一直以這幅虛僞的樣子和我們相處的嗎?”“違反了「真誠,正直」的校訓該向大家謝罪吧”,身後是冷硬的牆壁,那時在圍堵的人群身後經過的松原朋子也是這樣低頭不語的樣子。
她從不參與這些行為,隻是當做沒有看見,沉默地離開。
但是——
“沒關系,”茉夏定定地看着她,“我沒有怪你。”
怨恨這樣的情緒,從來指向的都是對當時實施欺淩行為的人,如果因為那時無力反抗,而将這種情緒轉嫁到沒有伸出援手的人身上,就掉入名為「懦弱」的陷阱了。
她不會在這個時候說謊,但也僅能到此為止,茉夏做不到當作無事發生。
“如果以後還會見面的話,叫我道枝就好了。”
松原獲得了赦免般,神情不再躲閃,想再和她說些什麼,裡面松原大叔又在喊女兒幫忙了,隻好留下一句“道枝,以後記得多寫信來,我們都很想念你”匆匆跑走。
“再見。”
所謂的想念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她都不打算當真。
回過頭,父親站在門口,似乎想問些什麼,末了隻是一句“回去吧”。
茉夏在儲藏間的紙箱裡找到了曾經填滿卧室各個角落的物件,有那麼一刻她猶豫是否要把它寄回大阪去,一番思量下還是選擇了舍棄。來之前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除了首尾兩天待在鎮子上,其他時間全部安排到了鄰近的地方觀光。在此生活十多年,道枝茉夏既沒有到過,也沒有想過來這些地方。如果回到幾年前,父親能花時間帶上她和母親,像現在這樣走走看看,後來的事會不會有不同的走向呢?
按起車窗,餘光掃過駕車返程的父親,她低頭假寐,不知不覺中陷入了沉眠。
許久不見,父親比過去更加忙碌,幾天的休假裡電話不斷,最後更是被一通會社的急電叫走。
“本來想利用休假多和茉夏相處的,真是抱歉。”次日就是女兒返程的時間,卻連最後一天也不能完全空出來。
“沒關系,工作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回程的發車時間在早上,父親将她送到車站。“平安到達後告訴我一聲,”他囑咐說,“好不容易才回來,反而是爸爸好些事沒做好,總是要茉夏諒解我。”
“沒關系的,我知道不是您的本意。”
“那天,你和松原家的孩子說的話,我聽到了一些,你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不愉快的事?”
茉夏作勢低頭撫平衣褶,避開父親的眼睛,“沒什麼,以前的事了。”
父親沒有追問,想伸手作出安慰的動作,又怕掌握不好分寸,手臂僵在身側,神色局促地說:“噢,噢,好的。那就别再想這些了,過去就過去吧。”
廣播催促乘客檢票,臨别之際,父親還是摸摸她的發頂說:“道枝茉夏這個名字很适合你,代我向你媽媽問好,再見。”
“再見,爸爸。”
大巴啟動,關于家鄉的一切很快落到了身後。
大家都在向前走,父親也好,母親也好,昔日同窗也好,過往的時光逐漸沉積在記憶裡,被現實抹除痕迹。那麼,自己也沒有理由再回頭了。
想到這些,惆怅當然少不了,但此刻茉夏更多的是感到放松。這幾天說了好多“沒關系”、“沒事”,相較之下她還是最喜歡不需要時常說這些話的大阪。
她想念媽媽,想念實代,想念四天寶寺松弛的氛圍。
并且,開始想念白石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