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托失敗,盧修斯殉職的消息讓事務所内布滿低氣壓。
安吉麗卡再三思量後,瞞下了盧修斯的真正死因。
卻逃不過内心的譴責。
不是懊悔,不是悲傷,不是焦躁,不是憎惡……不是任何一種被定義過的負面情緒……也是任何一種被定義過的負面情緒。那些感受渾濁不堪,指向不明,受體未知,無處宣洩,隻是在心中拼命膨脹,誓有一天要沖破安吉麗卡的胸腔。
指尖冰涼,似乎連同手心都是涼的,似乎所有器官都被這污泥擠得沒了燃料,萎靡不振地維持着最後一絲動力。
無法處理紛亂繁雜的想法,疲于應付悲傷肅穆的對話,越是無法抽離,就越是注意渙散。
安吉麗卡坐在事務所的沙發上,垂頭,鬓發落下遮擋住兩側,視線落在自己交握的手上。
思維停滞,内心任何一個想法的聲音都太過嘹亮,反而讓她什麼都聽不清了。
門鈴響了三聲,安吉麗卡才反應過來自己離門最近,剛站起身卻看見提諾已經打開了門。
門外空無一人,隻有個快遞箱孤零零地放在門口,盒角、縫隙處都被血液浸泡到發黑發軟,腥臭味隐隐從盒中溢,引來蠅蟲盤旋不休。
痛苦與不甘宛若落水的生物,在提諾滿是沉寂的眼神中翻騰起一絲波瀾,還未等人施以援手就溺死在麻木之中。
他俯身将那個紙箱抱起,其中的圓球狀物體滾動了一下。提諾将它搬進屋裡,手上沾滿腥臭的穢物。
“陽菜。”
他提諾的嗓音宛若一潭死水,喊完陽菜之後像是沒有力氣喊其他名字了,隻是給了安吉麗卡一個眼神:
“做好心理準備。”
剪刀剖開紙箱的腹部,向圍在自己四周的幾人展現它吞入腹中的内容物。
那是三個散亂傾倒的透露,性别不一,年齡各異。
其中一位有着衆人非常熟悉的臉,那是盧修斯和他的妻兒的頭顱。
他們每個人的兩根中指都被剁下了來,一根捅進眼窩,一根貫穿耳膜。
中指用這種惡趣味的方式,高調地宣布與他們作對的後果,這是示威,也是警告。
所有人都如鲠在喉,除了阿爾加利亞。
在給幾家墓地去電詢問後,陽菜放下手機,無可奈何地朝提諾搖搖頭。
墓地沒有空位,是意料之中。大家對如何安置盧修斯一家的屍首一籌莫展。
“為何苦惱?”阿爾加利亞打破沉寂,閑談般随口說道,“既然沒有墓地,那就放在門外好了,後巷深宵裡那些怪物會負責把屍體清理掉的。”
“送到我們這裡的隻有頭顱,”阿爾加利亞含着笑垂眸,摸了摸那個孩子死不瞑目的腦袋,“留在中指那邊的身體恐怕也是直接丢給清道夫,頭顱跟身體用同個方式處理,有什麼問題嗎?”
“阿爾加利亞……”陽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是認真的嗎?”
提諾撐着額角沒有說話,隻是冷笑了一聲。
沖擊性的場景、血腥腐臭味帶來的是負面情緒如泥漿般翻騰,腦袋像是灌滿了鏽水,感官被磨頓。等到阿爾加利亞說完,安吉麗卡才意識到他說了什麼。
她失魂落魄地擡起眼,用最後一絲平和心拽了拽哥哥的衣袖,小聲數落:“你怎麼了……?少說兩句。”
阿爾加利亞閉上了嘴巴,繼而有用那種難以言喻的微妙眼神注視着她。
他的神情中終于流露出悲傷,但是,這份悲傷并不是獻給盧修斯的。這一刻,安吉麗卡突然讀懂了他的眼神,那種她一直無法理解的眼神,叫做緬懷。
阿爾加利亞一直透過她緬懷着什麼,仿佛他所期盼的靈魂已經從這具軀體中離去,留在這裡的隻是一個空殼……一座墓碑。
安吉麗卡感到莫名煩躁。
“不……阿爾加利亞說的對。”提諾的聲音打破了事務所裡的沉寂,他捏緊自己的手指,顫抖的嗓音有些自嘲地笑笑,“不花重金就找不到墓地,收尾人不做沒有回報的投資,也不能把他們一直放在事務所裡。”
他垂下頭,又朝衆人揮了揮手:
“回家吧,狀态這麼差也做不了委托,大家回去休息,明天,我希望你們調整好心态。”
……
安吉麗卡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了。從事務所到家的路如同本能般被刻進了潛意識,就算隻是機械性地邁步,雙腿和哥哥都會把她帶回這棟房子。
日常,如同編入生活的底層代碼,就算她沒有心思,也被身體卷攜着完成了,直到洗完澡後坐在客廳才幡然醒悟。
或許是擔心她,阿爾加利亞将筆墨和空白的譜紙拿出房間,坐在餐桌前編曲子。金屬筆尖在五線譜上滑動,透過紙張觸碰到木質桌面,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一個身影來到他身邊,在鋪紙上投下大片陰影:
“哥……”
“嗯?”阿爾加利亞擡頭,給樂章末尾畫完最後一筆休止符,“安吉麗卡,感覺好點了嗎?”
安吉麗卡搖搖頭:“你還是不願意告訴我嗎?”
……
就算說了又能怎樣呢?就算告訴你那共度的千年,你也無法感同身受吧?沒經曆過的事,不可能記起來的事,無論描述得多麼詳細都像是遙遠的故事。況且……
就算你不記得了,我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呢,“你要是敢在登上這輛列車前跟我說這種話,那你下半輩子都别想見到我了。”不是嗎?
……
不是不願告知,而是無法訴說。
阿爾加利亞眯起眼睛笑了笑,打算如往常一樣糊弄過去:
“是指什麼事呢?”
看着哥哥裝傻充愣的态度,安吉麗卡閉上了雙眼。
阿爾加利亞用掉了最後一次機會。
“既然如此,那我也沒法繼續與你一起了,哥哥。”
台燈昏沉的白光下,安吉麗卡背負雙手,帶着凜然堅定的神色,恍然如戀人之間的訣别:
“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我們分開吧。”
心髒似乎被細針刺中,疼痛隐秘而轉瞬即逝,自然放松蜷縮着的手指不由抽搐了一下,瞳孔縮了一瞬,接着緩緩變回原樣。阿爾加利亞微微眯眼溫和地笑起來,為那僅存與自己記憶中的戀愛劃上句号:
“嗯,好啊。”
-
收拾東西時,安吉麗卡無意間翻到了一隻滿是灰塵的老舊陶笛。
這東西是阿爾加利亞十二歲時買的,不知什麼原因出現在了她的房間。
她捧着那隻笛子,依稀記起那年,哥哥興沖沖地跑回家,自己則問他為什麼這麼高興。
那時,哥哥眼中閃着憧憬的光,興奮地告訴她:“安吉麗卡,我好像找到跟你一樣重要的事物了!”
那時的自己愣了一下後也笑起來,她記得自己是這麼回答的:
“那一定……非常重要吧。”
……
安吉麗卡的離開悄無聲息。直至次日傍晚,阿爾加利亞回家,下意識呼喚妹妹,才想起她已經離開了。
安吉麗卡帶走了屬于自己的生活用品,放在茶幾上的馬克杯隻剩一個,這樣也好,阿爾加利亞再也不會拿錯杯子了。
餐桌上,壓着一隻被洗幹淨的陶笛與一張歌劇門票,是他拿走的那張票的鄰座。
安吉麗卡沒有帶走它,意思是,她不會赴約了。
阿爾加利亞将那隻陶笛攥在手中,捂住雙眼,壓抑在嗓子裡的笑帶地整個人都輕微顫抖,仿佛連笑都痛苦了起來。
月光爬滿眉梢,阿爾加利亞仰起頭,瞳孔從指縫中探出,他重拾了那詠歎調般遊刃有餘的語氣:
“既然安吉麗卡不在……可以做點我喜歡的事了。”
-
周末,人群熙熙攘攘,歌劇院前也一樣。阿爾加利亞如約來到了這裡,形單影隻。
劇目已經開始,觀衆席上的燈光全數熄滅,舞台布景火光沖天,被炮火覆蓋的碼頭與船艦。台上的燈光如同晚霞般,映得阿爾加利亞的側臉通紅,而與他相鄰的那個座位卻空無一人。
演員賣力地調動着觀衆情緒,酣暢淋漓的表演。
站在殘破碼頭上的男主角,如泣如訴地控訴:
“為何?”
他歎了口氣,自觀衆席上起身。安吉麗卡不太會選劇,這隻劇團從編劇到演員都是新人,縱使努力,卻依舊欠缺火候。
“為何?”演員的聲音伴随着模拟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從揚聲器中持續傳來。
黑暗之中,阿爾加利亞撞到了一個人。那人一口咬定阿爾加利亞踩髒了他的鞋子,不依不饒地索要賠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