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歡這個人很神奇,去食堂吃飯時,他的盤子往往是第一個空的。但他的吃相一點兒都不急,隻是很專注。每一口都不大不小,鼓着腮幫子,嚼得很認真,就讓人覺得他吃的東西一定很好吃。
“後來他就看見我桌上的辣子雞了,表情特别明顯,就那種想看又不好意思多看,想問又不知道怎麼開口的樣子。我感覺他猶豫了有十來分鐘吧,”顔瑾說,“特别可愛,心思全都寫在臉上了,就讓人覺得挺有意思的。”
楚群大概就知道顔瑾眼中的樓歡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心思簡單,澄澈幹淨,對世界毫不設防,一眼就能看得到底,哪怕在調皮和使壞的時候也帶着天真的孩子氣——是和他們這種經過、見過、拼盡全力才掙出一條路的完全在兩個世界的人。
世上怎麼能容得下這麼一顆通透又稚嫩脆弱的水晶呢?楚群有時候惡劣地想,他就該被刀劈斧頭砍,被狂風席卷到泥地裡,被車輪軋過去,再也看不清本來的面貌,和存身的泥潭融為一體。
可有時看着樓歡不帶絲毫陰霾的笑,他又會心頭一悸,隐隐約約生出與顔瑾相似的心思:他該被裝進一個漂亮的泡泡裡,捧到天上去,就這麼不染塵埃地讓人看着,好像看的人自己也在那個泡泡裡。
後來,樓歡風頭最盛的那年生日,他包了一整層樓的宴會廳,圈内導演、演員、歌手,不管是熟悉的還是不熟悉,接到邀請都來道賀,互相推杯換盞,簡直比紅毯現場還要熱鬧。楚群站在角落裡,有一瞬間恍惚,覺得這大概就是包裹着樓歡的泡泡。
直到他在遠離人群的露台上找到了生日會的主人公,他趴在欄杆上,吸氣的聲音很大,像是冷極了,火星在他指間跳躍着,煙味重得楚群在幾米外都能聞見。
樓歡半邊身子被酒店内的燈光照亮,半邊在深沉的夜色裡。他盯着手裡的煙,因此火光也在他的眼裡跳動着,将熄未熄。
聽見腳步聲,他偏頭向楚群看過去,很輕地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又把頭轉了回去,看着樓下的車水馬龍。
“他們到底想我怎麼樣呢?”他原本清亮的嗓音被煙熏得有些沙啞,聲音也很輕,不知道在問誰。
楚群知道,他大概是在說那些記者。那時内地娛樂業剛起步,還不像港台那般群星閃爍,八卦談資也少。記者看見樓歡就像餓狗見了肉,一個勁地撕咬。樓歡接戲,與從前的角色相近了就被說固步自封,遠了就說異想天開、标新立異;生活上,簡樸就是小氣摳門,奢侈就是暴發戶作派。
可當他把手放在樓歡肩上,看着樓歡對着他笑着搖了搖頭,心裡又有些茫然了:是啊,我到底想他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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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歡住的酒店離蒸汽海鮮不遠,走路二十分鐘就能到,樓歡沒讓人來接,說不如走走,散散酒氣。顔瑾就說,那我也一起散散。
楚群擺擺手,說沒你們兩位的閑情雅緻,自己明天還有工作,先撤了。
于是就剩下樓歡和顔瑾,大晚上的戴個口罩在街上走,路上還有輛車開得很慢地跟着。路上有個行人迎面走過來,看見他們明顯一怔。樓歡還在琢磨他倆是不是被認出來了,就看見行人四處望了望,專門往道路裡側、遠離他們的方向走過去了。
樓歡一愣,然後就開始笑:“诶顔瑾,你說我們這樣是不是還挺吓人的。”
“不至于,你就算隻露個眼睛,也能看得出是個大帥哥。”
樓歡更樂了,說自己老了老了,哪比得上現在的小年輕。
顔瑾順嘴說了句,小年輕哪比得上你啊。然後空氣就突兀地靜了下來,隻聽見車輪壓過水潭,嘩啦啦嘩啦啦的。
顔瑾的手心開始出汗。他察覺到樓歡的腳步停住了,于是急急跟着停了下來。
“師哥。”樓歡看向他,眼神既陌生又熟悉——顔瑾想了想,突然意識到那是他為了一盤辣子雞而猶豫該不該向他搭話時的眼神。
“我還沒謝謝你。”他說。
樓歡已經很久沒叫過他師哥了。
樓歡早年和他合作過一部戲,劇裡好幾個演員都是他們的師兄弟,樓歡叫一句師哥幾個人回頭,索性就開始對他直呼其名:“顔瑾!”
顔瑾就覺得自己這名字取得好,念起來尾音總要咧着嘴,是個漂亮的笑模樣。
乍然聽到這久違的稱呼,顔瑾有些愣神,但再看一看樓歡的眼睛,就什麼都清楚了。
他攥起拳頭,輕輕在樓歡肩頭砸了一下,笑着說:“誰讓我是你師哥呢。”
樓歡眨眨眼,扭過頭看了眼街對面:“師哥你回吧,酒店就在前面了,前面路口不好掉頭。”
所以當楚群的車從路口轉出來時,就看到顔瑾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抹了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