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本是幾個月不着家的人,突然間就待在滬城不走了,實在是一件惹家人擔憂的事。好在爸媽并不拆穿,樓歡便什麼都不說,最多隻說一句“歇一段時間”。
市面上的遊戲卡帶裝了滿滿幾個抽屜,拉上窗簾就不分晝夜地抓着遊戲手柄,醒了就是白日,困了腦袋一耷拉就是晚上。
他很是有一段時間不敢看鏡子,害怕看到鏡子裡那張頹唐得像特效裝畫出來的臉,看見生命就在這個軀殼裡迅速地溜走。
那段日子裡他甚至學習了一下化妝技術,依着記憶中化妝師的手法給自己遮瑕、增氣色,才能去爸媽面前亮個相,好讓他們安心。
開始時爸媽還專門出去買他愛吃的東西燒滿滿一桌子菜,再然後就有什麼吃什麼,懶得做菜便就着醬丁腐乳吃泡飯。他想請個人幫着做做家務、燒燒飯,爸媽也不讓,說是家裡多個外人怪不自在的。
“你也别老窩在家裡,出去找朋友玩玩。”媽媽說。
“再過一段時間吧,現在出去狗仔肯定盯着我拍。”
自從與江宇解約的消息傳出後,樓歡再沒有現身人前,也沒聽說接了什麼新的工作,他的動向成了大衆關心的疑團。
“那你就出國旅遊嘛,記者總不能跟出國去吧。”
那就出去走走。
他自然是出過國的,隻是都不曾獨自一人——學生時期出國演出,到哪兒都是一大幫子同學一起,擠成一團在人行道上橫行霸道;成名以後參加時裝周、電影節,更是跟着一整個團隊的工作人員,吃住行從來不用他自己費心。
如今孤身一人,自己的英文水平實在不堪大用,磕磕絆絆地找到了酒店入住,本打算在房間裡窩個幾天,結果就被看不懂的外文頻道和高昂的餐點價格逼出了門。
“那麼有錢還摳門,小葛朗台。”似乎有人在他腦海裡這麼說。
他甩甩頭,少有地露出了一個笑。
意大利的彩色玻璃晃得人眼暈,意大利面鹹得像放了一整包鹽;他又跑去盧浮宮逛了一圈,展品裡隻記住了蒙娜麗莎的微笑,對法國最深刻的記憶還是它甜品裡緻死量的糖分。
明信片買了不少,每一次遇見什麼值得吐槽的景點和食物就記上兩筆,不寫稱呼、不寫落款,也不打算寄出去,就壓在行李箱底下,充作散裝的日記本。
也有時差倒不過來的時候,于是樓歡大晚上地跑到海岸邊上,在細軟的沙灘上抱着膝蓋一坐,直到不遠處那家露天的小酒吧也閉了店,那些聽不懂歌詞的音樂聲消失了,隻剩下浪花拍打海面的聲音。
他處在困與精神的疊加狀态,糊裡糊塗地掏掏口袋,點燃了一支煙。吸到一半,又覺得這煙味特别無趣,還不如海腥味好聞,想把煙滅了,但手懸在空中,一時沒想好該怎麼滅。
手背上還有那時煙頭燙傷的印子,這會兒要是再往手上按,也不多這一個印子。他眨着眼從鏡頭視角想象了下這個場景,大概能比之前更有文藝片的氛圍,自怨自艾的愁緒能再讓他落下兩滴淚來。
這樣一想,他又笑了——他學表演太早,沒什麼經曆,養成了純技術流的表演習慣,大學時常被老師揪着說要多投入感情,這些年倒是把各種滋味體驗了個十足。
樓歡吹着海風,打了個噴嚏,精神松懈下來,手指間的煙滑落,正趕上潮往上漲了些,直接湧過了他坐的位置,卷着煙就跑了。
他摸着黑撈了幾下,沒撈回來,看着海面直愣神。反應過來後又四下看看,有些心虛,覺得這行為實在是沒素質。
潮起潮落,幾下就把他的鞋子全都浸濕了。他屁股大概也濕透了,好在是晚上,不然站起來時着實有些尴尬。
那根煙不知随着浪漂到了什麼地方,他看着遠方靜靜地想,如果他就這麼不動,海浪是不是也能把他帶到什麼未知的世界——把那個活在人們目光裡的大明星樓歡遠遠抛在身後,隻剩下那個快活的傻小子。
等潮下一次漲上來時,打到了他的小腿肚,他撐着濕潤的沙灘站起身,被風一吹,打了個激靈。
這是個很小的地方,海邊離市中心打車不過二十分鐘。等他到了市中心的酒店附近,褲子依舊濕得厲害。
分明已經近一點了,街上依舊擁擠不堪,沿街擺着一溜小攤,燈火通明,整條街飄散着熱紅酒的香氣。
樓歡走過一棵聖誕樹,拐了個彎——呵,這回是棵藍的。有人裝扮成聖誕老人,卻騎着個三輪車,車後頭拖着一個小屋形狀、底下長着四個轱辘的小車,裡頭坐着一隻比格吐着舌頭朝人看。
他笑着沖比格揮揮手,又掏出手機,留存下一張模糊的照片。
手機震了一下,是一條來自楚群的信息:【聖誕快樂】
又是一條彩信,楚群拿着金燦燦的獎杯,笑得意氣風發。
【我拿獎了,《驚鴻》】
樓歡笑了一下,打了兩個字:【恭喜】
然後翻出相冊,把剛才拍的比格的照片發了過去:【像不像你?】
楚群:【???】
樓歡不回消息了,哼着歌,在酒店前台莫名其妙的目光中,堅持地把還剩了幾支煙的煙盒推給他:“不要了。”——他實不知煙算不算有害垃圾,隻能找人幫忙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