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忏悔室。”十七答道。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進忏悔室中,這小小的房間中隻有一把椅子和一枚放在椅子上的懷表。
這枚懷表,信衍比誰都熟悉,它怎麼會在這裡?
來不及多想,他的手掌就已經包裹住這枚小巧精緻的懷表。
女王穿着一身黑色衣裙,坐在忏悔室的椅子,交握手掌置于額前,痛苦地哀泣道:“我有罪,我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
信衍站在另一個小房間中,透過窗格看到女王模糊的人影。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洗脫我身上的罪孽。”女王捂住臉,“生活在塔中的每一分鐘對我來說都是煎熬,或許這也是另一種方式的懲罰吧。可我甘願去死,也好過這般孤獨地生活。”
她的指甲掐進掌心的肉中,形成一個個新月形的凹痕,甚至都隐約滲出血絲,然而她卻渾然不覺,嘶啞道:“我多麼傲慢又貪心啊,曾經擁有這麼多卻沒有珍惜過,到頭來什麼都沒有了。”
“我曾經擁有尤裡,他是我見過最美好的生物,一條渾身漆黑的龍,每一片鱗片都閃耀着星空深處的光芒,他從沒傷害過任何一個人,但我卻傷害了他,甚至殺了他。”
女王的聲音哽咽了,“我曾經自滿于我是唯一能和黑龍做朋友的人,但在他們誣陷尤裡燒毀村莊殺死平民時,我卻對那些漏洞百出的言論毫不起疑。在面對尤裡的辯解時,我卻沒能相信他,認定他滿嘴謊言。
但這說到底,隻是因為我想要得到更多來自平民的擁護,讓我更接近王位。我利用尤裡對我的信任,重傷了他。我還記得他離開時失望的眼神,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我不知道他現在是否安好,但就算他還活着,也一定不願意再見我。”
女王低下頭顱看着雙手,就是這雙手握着那柄沉重的劍,捅破堅實的鱗甲,這一切仿佛就發生在昨夜。因為這些年來,當她每次從夢中驚醒之時,都仿佛能看到雙手沾滿鮮血,那是永遠無法洗去的鮮血。
“這是我的第一宗罪。”良久之後她才繼續說道,“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後,很快我就發現事情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尤裡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人,他們隻是畏懼于尤裡的樣子。
我很後悔對尤裡做的事,但在另一方面,我或許也是在暗自慶幸的,因為沒有人知道我和尤裡曾經這麼親密,如果被國民知道我曾經和他們眼中的惡龍是朋友的話,那麼我也注定不可能成為這個國家的女王了。
我甚至還在為自己找借口,認為沒有真正下狠手,尤裡不會有生命危險,而且經此一遭,想必尤裡也不會再靠近人類,能與人類相安無事地共處,這對雙方都是好事。”
她昂起頭苦笑一聲:“在那之後,我更是變本加厲地用各種手段去争取王位,即使對手是我的叔父。我口口聲聲說他是長輩,但在心底,我又何嘗不是在輕視他。明明我才是父王的孩子,自認為天賦也要比他高,還是受人崇敬的屠龍者,為什麼在那些大貴族的眼中,我卻始終不如叔父?”
“我不甘心也不願意放下權利,在父親給了我一片領地,讓我能夠施展天賦時,我就更不願意放手了。我有想要實現的抱負,想要做的事,想要成為的人,我為什麼要拱手讓給不如我的人?在我看來,不管是我的叔父,還是我的父親,他們的行為都太過于腐朽和軟弱了,作為國王應該更強硬地對待那些屍位素餐的貴族們和主教們。
但現在想來,那時的我還太年輕了,想法過于幼稚,也毫無價值,我不像叔父那樣,已經學習很久如何該做好國王。我并不清楚成為女王到底要面對什麼,也沒有屬臣能幫助我,教導我,我的身邊隻有瑪蒂爾德。
我的想法是這麼的天真可笑。我隻是一心想要成為女王,想要告訴所有人我可以做到,也想要讓大家過上更好的生活。這樣才能讓我傷害尤裡的行為變得有價值,讓我忘掉尤裡的事,實現我一直以來的野望。”
她說得很艱難,這段話斷斷續續說了很久,剖析自己的心理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承認自己人性中的陰暗更是加倍痛苦,“說到底我能繼承王位,隻是因為我是父王的女兒而已,并不是因為我做得有多出色。”
“這是我的第二宗罪,”她的神色逐漸麻木起來,“為了虛假的成就感,去從别人的手中搶走自己并不這麼感興趣的東西。我一直都是這樣,始終都沒有成長。”
“在成為女王之後,我很快就厭倦繁重又複雜的公務。這和我當初想象中的生活完全不一樣,想要做的事情一件都做不成,然而貴族們卻總是用各種方式來妨礙我。
在那時我不願意承認是我的實力不足以承擔王位的重任,而一心認為他們都不願意服從我,因此在怒火的驅使下,我做了許多的錯事,其中包括與教皇交惡,利奧教皇是一個相當另人讨厭的老不死,即使現在我依舊不認為這個想法是錯的。這個國家需要被崇敬的隻要有國王一人就夠了,就算我現在被趕下了王位,我依舊不需要聽任何人的命令。但我必須要承認我的做事太過莽撞,才會惹怒教皇。”
說起厭惡的人,她眼中終于不是一片死寂,咬牙切齒道:“這是我的第三宗罪,沒有認清自己的實力就任性妄為,若說我還能夠勉強掌控貴族們,但教皇的勢力實在太過龐大。我無法抵禦他們,也沒有謹慎行事才被抓了空子。這件事若是讓叔父來做的話,他一定能做得更好。”
“而我最後的罪是瑪蒂爾德。”沉默半晌,她的眼角終是流下淚水:“我不該愛上她,也不該讓她愛上我的。”
她說不下去了,壓抑不住啜泣聲,聲聲悲鳴,“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彌補我的過錯...”
“...我覺得你不必這麼苛責自己。”信衍驚覺他怎麼突然可以說話,他想要捂住嘴,卻發現手還是不能動。
“你是誰?!”突然出現的聲音讓女王警覺起來,她顧不上抹臉上的淚痕,站起來在忏悔室中來回走動,先要找到說話的人,然而即使她打開擋在信衍面前的窗口,卻還是看不到信衍的身影。
“這不可能是我幻聽了,”女王緊緊盯着信衍的方向,即使她什麼都看不到,“這裡一定有人!”
她高聲喝道:“快報上名來,我的面前不允許有這樣畏首畏尾的人!”
此時,信衍明白自己不可能把情況糊弄過去,隻能開口道:“女王陛下您好,我就在你的面前,并不是我不想要出現,隻是您的确看不到我。”
“看不到你,這怎麼可能?難不成這個世界真的有神?”女王狐疑道:“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那麼我願意獻上我所有的信仰,隻要我能改變這一切悲劇的發生,你能做到嗎?”
“...我”信衍都不知道該怎麼應答了。
女王冷笑一聲:“怎麼?難道你做不到嗎?”
“我不是神,我隻是一個...”信衍卡殼了,他該怎麼向女王解釋自己的存在?
女王放松身體,重新坐了下來:“罷了,我也不在乎你到底是誰,我在這裡孤單太久了,能有一個聲音陪我說說話也好。”
不用被女王盤問真是太好了,信衍放松地長歎一口氣,總覺得這時的女王比之前在塔中遇到的女王,要更具攻擊性,信衍一向應付不來這樣的人。
“那我該怎麼稱呼你。”女王問道。
“...就叫我伊凡吧。”
“伊凡啊,總覺得這個名字與我很親近。”女王輕笑一聲,“那你應該全部都聽到了吧,我剛才說的話。”
“嗯,是的。”信衍答道:“您就不想離開這裡嗎?”
女王沉默了,良久之後,她才緩緩答道:“我自然是想要離開這裡,但我不能出去,也出不去了。”
她站起來,離開忏悔室,來到禮堂的中央,信衍的身體也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拉扯到女王的身邊。
“你看到了嗎?這裡根本就沒有出口,牆面也堅實無比,塔外還有衛兵守衛。就算僥幸逃出去了,也一定會被抓出來。”
“所以您就放棄了嗎?”信衍問道,“我覺得您不應該是這樣的人。”
“我沒有放棄,我隻是不想要再掙紮了而已,就算我現在離開了這座塔,也什麼都做不了。”女王苦笑一聲:“你以為我真的不想離開,一個人被關在塔中的日日夜夜,每時每刻都讓我想要發瘋。我想念許多人,想念許多事。但是我不能離開。這是我一個人的贖罪。”
她受夠禮堂中沉悶的氣氛,周圍的雕像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像是高高在上地審視她。
她轉身離開禮堂,慢慢向上走。
“...那你怨恨愛德華嗎?”信衍問道,此前在女王的回憶中,她對愛德華更多的還是愧疚,可是信衍卻不相信,她真的不會怨恨一個把她置于這種處境中的人。
“當然,我恨他,”女王回答得也很坦然,“我不止恨他,而且我還恨這個世界上所有人,可當我置身于忏悔室時,我才發現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為什麼?事實上,我不覺得你的行為是多麼大的罪,你不應該被這麼對待,您隻是做得不夠好而已。”信衍的身體也逐漸恢複了行動能力,他亦步亦趨地跟在維多利亞的身後。
“做得不夠好,已經是我最大的錯誤了。這一點我無法辯駁。”
“可是...”正如女王說的那樣,信衍對此也無法反駁,他跟着女王一層一層地向上爬,這是他第一次走塔中正常的階梯,也看到了不一樣的景緻。
7層是空中的花園,枯萎的花朵漸漸腐爛在殘垣斷壁中。
6層是少女的閨房,床幔中埋藏着舊日的凋零和今日的盛放。
5層是沉默的刑房,在這裡犯人不會說話,刑具們也緘默無聲。
4層是午後的書房,是監獄時光中唯一可供享用的甜點。
3層是旅人的客房,但現在卻被一群惡棍所占領。
2層是空曠的餐廳,它足以容納一個派對,但現在隻有一個人和她的孤獨。
1層是教會的禮堂,忏悔的女王決定赴死。
女王的腳步逐漸輕快起來,她甚至還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站在6層的外側欄杆邊上,風吹過,揚起了她的裙邊,挂在欄杆的鈎子上。
信衍心中大感不妙,“女王陛下,你這是要做什麼?!”
“再見了,伊凡,”女王回過頭,看着他的方向,“我要尋找我的救贖,你不用傷心,也不用害怕,因為我想我已經找到最後屬于我的自由。”
她張開雙臂,帶起半空中的漣漪,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