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角色,我想應該很适合你。”
信衍無法動彈,隻能躺倒在德洛麗絲的掌心中,他從未離她如此近過,近到能看清楚藍色的眼瞳與其中渺小的倒影。
這也是他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模樣,如此孱弱無力。
他有些慌亂,但很快又鎮定下來,被選中的人成了他,這一事實莫名讓他覺得自己保護了十七。
他可以看十七看過的風景,做十七做過的事了,這種期望甚至讓他興奮起來。
如果他能預知德洛莉絲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以及之後發生的一切。恐怕此刻他渾身的血都會冷下來。
但此刻他什麼都不知道,隻能躺在籃子中,随着德洛莉絲的腳步搖晃。
德洛莉絲走了許久,晃得信衍完全記不住剛才經過的路線後,他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而這個房間卻和昨日十七所在的房間完全不同,相似的房間布局,但内飾卻是黑紅色的。
被拉起的沉重窗帷隐約還能看出它原本的底色是深紅色,但上面已沾滿暗色的痕迹,就連滾過的金邊也模模糊糊。唯一的照明就是牆面上幾處忽閃的燭火,角落中不知放着何物,隐隐反射着微光,四周彌散着不太好聞的味道。
德洛莉絲掩住口鼻,輕咳一聲抱怨着:“真是的,難道我很久不來這裡,她就可以不打掃了嗎?等回去後一定要懲罰她。”
她将手提籃放在漆黑的桌面上,轉身拉開那層厚重的窗簾,細小的灰埃在空氣中無處遁形,窗外的陽光穿過并不算厚的玻璃留下一條界限分明的通路。
陽光剛好落在手提籃最上方的信衍臉上。
信衍突然就想起某天午時正在看書的十七,他翻動着柔白的書頁,冷不丁來了一句,“你知道丁達爾效應嗎?”
“什麼?”信衍傻乎乎地反問。
十七指着面前的窗戶,“看,光落進來了。”
信衍也看到了那條光路,“嗯,我看到了。”
“光穿過空氣留下的那條光路就是丁達爾效應。”十七微笑着,“我很喜歡這個。”
信衍怔愣着點點頭,他看着十七所指的方向,從他瑩白纖細的指尖一直看到臉上細小柔軟的絨毛。
那一刻仿佛能停留至永遠。
信衍的身體被擡起,他終于從回憶中抽身,這一瞬間,他的心頭忽然湧出泛濫到快要溺亡的悲恸。
仿佛他即将永遠離開十七。
德洛莉絲将信衍人偶放在桌子中央,然後再次将其他人偶圍繞着他擺放。
平躺着的信衍看不到身處的環境,不由慌亂起來。
德洛莉絲到底在做什麼?遊戲這是開始了嗎?為什麼他還不能動?難道遊戲還沒有開始?
可現在他分明已經能聽到說話的聲音。
“今天通知大家來到這裡,是為了與親愛的約翰先生告别,在前幾日的宴會中,他成功奪走艾米麗小姐的芳心,于是他們将成為一對幸福美滿的夫妻。”
四周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
男人的聲音停頓一瞬,等待衆人的掌心漸歇,繼續道:“但很遺憾的是,現在約翰先生和艾米麗小姐分居兩地,這對神仙眷侶為此飽受分離之苦,這是我們所不願見到的。所以我們相約來到這裡,就是要為他們解決難題,讓他們重逢,大家有什麼好想法嗎?”
四周又響起竊竊私語,那些圍繞着信衍的人偶紛紛交頭接耳,分不清誰是人偶,誰是玩家。
而隻有躺在中間的信衍心越沉越低,他開始意識到,或者說他開始接受現狀。
他的人設是與艾米麗結婚的約翰,而艾米麗就是十七所說的女主角,她不是已經死了嗎?現在又要怎麼重逢?
難道說...
四周的熙攘聲漸漸平息,恢複成最初的死寂,光落在他的半身,但他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陰冷的潮濕之意宛若藤蔓般攀附纏繞在四肢與軀幹上。
信衍漸漸失去感知,從指尖開始變得麻木,身體就像沙堆般從末端開始迅速崩坍,消融于泥土中,不分你我。
他唯一有感知的就是頭顱,但他聽不到任何聲音,嗅不到任何氣味,隻能看到隐沒在暗中的天花闆浮雕,有些模糊不清,但還是能隐約看到天堂的輪廓。
細小的塵埃落在光影中,忽明忽暗,一直到落在他的身上。他覺得喘不過氣,死寂、灰埃與逐漸靠近的冰冷視線将他包裹起來,凝固成無法脫離的桎梏。
“你們應該知道要怎麼做吧。”男人又一次開口了,這次他靠得更近了,就在信衍的頭頂正上方。
“讓我的兒子約翰和艾米麗小姐團聚吧。”一位中年女人抽噎着道:“雖然很舍不得他,但我想約翰更舍不得艾米麗小姐。”
“哦,黛絲夫人,我和我的女兒艾米麗都會感謝你。”另一位中年女人靠近黛絲,攙住她的胳膊。
黛絲沒有說話,隻是一味地啜泣。
但躺在地上的信衍卻更覺毛骨悚然了,什麼時候他的母親叫黛絲了?而且這幾個人說話的語調一聽就不是真人,他們肯定是人偶。
那麼他們到底要對自己做什麼?
黛絲抹了抹并不存在的淚水,“既然已經決定了,那不如就開始吧,别讓艾米麗小姐等急了。”她走到信衍的身側,蹲下身用手帕撫摸着信衍的臉龐,“我可愛的孩子,到了那邊也不要忘記想我。”
信衍這才看清楚對方的模樣,黛絲就是最為普通的人偶,無機質的眼瞳中什麼都映照不出。
“路易斯,”黛絲站起身,“你的弟弟就要離開我們了,你不過來道個别嗎?站得這麼遠做什麼?”
站在人群中的某位玩家一愣,迎着黛絲的目光,他才意識到他的人設,趕緊走到黛絲身邊,僵硬地對着信衍道:“再見,弟弟。”
“...”連信衍都有一秒出戲的感覺,更别說那些人偶們了。
黛絲怔愣一瞬,接着勃然大怒,“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我之前一直以為你們兄弟倆隻是小打小鬧,現在這種場合你居然還給臉色?”
玩家簡直百口莫辯,他第一次參加這個劇本,壓根就不知道路易斯的人設是什麼樣的。
而黛絲見到路易斯一言不發,更加惱火了,“我之前就聽說你也喜歡艾米麗,那天沒讓你參加宴會,你一定懷恨在心吧,既然如此,那你也一起去吧。”
玩家隐約察覺到一絲危險,“要我去哪裡?”
“當然是去約翰即将要去的地方。”黛絲一揮袖子,冷聲道。
玩家倒退一步,剛做出防守的姿态,一柄長劍就當胸穿過。
炙熱的鮮血噴灑在黛絲身上,但她并沒理睬身上的血迹,而是道:“我就知道他已經變成怪物了。我們中一定還藏着别的怪物,大家都小心點。”
“那麼現在儀式繼續吧。”一開始的男人發話了。
“各位來賓請依次排列,大家都可以從桌上取一支鮮花,贈與即将出發的約翰先生,祝福他和艾米麗小姐新婚快樂。”
信衍無法動彈,但他依舊有知覺,當濺在臉上的那幾點鮮血逐漸冷卻時,他知道下一個就要輪到他了。
他身下的平面緩緩上升,直到露出下方的空洞,而裡面空無一物。
他看不到這些,也同樣看不到那些賓客手上根本沒有鮮花,隻有各式鋒利的刀具。他們将刀扔進信衍身下的空洞中,那些刀全都刀鋒向上地立在坑中。
當最後一把長刺被扔進坑中,說話的男人也走到信衍身旁,将長槍插進坑中央的洞中。而那恰好對準了心髒的位置。
信衍看不到,但卻聽得到金戈碰撞之聲,感受得到金屬刀具傳來的陣陣冷意。
如果不趕快脫身,他恐怕真的要出大事。
可此刻不管他如何努力掙紮,也始終無法改變現狀。哪怕他想破釜沉舟地變回原身,也無法做到。他的靈魂被拘束在這具玩偶中,連給十七發送信息也做不到。
他變成遺世獨立的孤島。
這一刻的時間被無限拉長,信衍無聲地呐喊着,透過人偶的眼睛,在這片光影中他看到無數碎片,零落在眼前一點點飄落,但他将永遠無法觸碰到他們。
此刻即是永遠。
最後出現在他腦中的唯有十七。
站在信衍身前的男人高擡着雙手,用古樸的語調說出一句沒人能聽懂的咒文,随後将雙手猛然揮下,發出破空之聲。
信衍身下的那塊木闆應聲而碎,人偶的身軀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随後便無可緩和地直直往下落!
“噗”,信衍仿佛聽到漏氣般的聲音,他感覺不到他的身軀,自然也感覺不到疼痛,他隻是覺得眼前的光越來越暗,也越來越小。
他的頭顱變得越來越沉重,思維也慢慢地散了。
最後他什麼都感覺不到。
十七...
信衍的雙眼歸于渾濁。
站在坑邊的男人穿着神父的衣服,雙手合十,憐憫地看着坑中被萬劍穿身的信衍,又看向其他人。
葬禮的主角已經就位了,自然要開始下個儀式。
“是時候該和約翰先生告别了,”神父說道,“黛絲夫人您先來吧。”
黛絲整理好身上的衣着,從容地走在坑邊,俯身倒了下去。
她的雙腳剛脫離地面,就燃起一束火焰,黛絲的身體瞬間就化成灰燼,落在信衍身上。
“很好,下一個。”神父說道,他隐沒在暗處的嘴角微微勾起,與桌旁的德洛莉絲有着相似的弧度。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像黛絲所做的那樣,在場所有的人,不管是玩偶還是玩家都或自願或被迫地成為覆蓋在信衍身上的塵土,包括已經死亡的路易斯。
這是一場名副其實的葬禮,在場的所有人都是組成葬禮的一部分,而他們也會在葬禮結束後複生,重新擁有身軀,隻是内裡的填充物将永遠變成塵土。
德洛莉絲托着下巴,小聲地抱怨着:“雖然今天的遊戲劇情很有趣,但一點食物都沒有,真希望傍晚時德洛莉絲能找到不少食物,我可不喜歡挨餓的感覺。”
“希望。”神父附和着德洛莉絲的話,“不喜歡,挨餓。”
德洛莉絲歎了口氣,俯首趴在桌上,聲音含糊不清,“但我也不喜歡吃得太撐,希望德洛莉絲也不要再吃這麼多了。”
神父依舊機械地複述着德洛莉絲的話,不複遊戲中的自然神态。
畢竟他隻是德洛莉絲設置好的程式。
沒人會知道這個遊戲劇目發生的故事。
包括十七,一直到最後他也沒能知道信衍到底遭遇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