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聲音漸漸遠了,行人帶着一身匆忙消失在樓宇間,高樓中的燈光被一盞盞點起。
無可阻止,新的夜晚就這樣到來了。
取代太陽的是澄澈的月光,月面上殘存着模糊不清的陰影,邊緣還泛出不甚清晰的暗紅。
“走吧,”十七道:“我們去看看十三。”
信衍看向錯綜複雜的小路,疑惑道:“你知道十三住在哪裡?”
“當然,”十七向前走去,“我說過,我早已調查清楚。晚上,她的家人會回到各自的房間,然後像斷線人偶,不管發生什麼都不會有反應。”他回頭微微一笑,“畢竟我已經試過了。”
信衍看着十七的笑容,一下子就明白十七的嘗試會是什麼。
那場面想必很驚人。
“那十三在做什麼?”信衍問道。
“什麼都不做,隻是坐在鏡子前發呆,直到白天降臨,當然我也确認過,那面鏡子隻是普通的鏡子。”
信衍本以為能看到十七口中的場景,但當他們小心潛伏進十三家中時,眼前的一面卻超乎預計。
十三一人坐在沙發上,面前是被綁起來的十四。
她懶懶地擡起視線,看向他們嗤笑道:“喲,兩位貴客,今兒怎麼到得這麼晚啊,可叫我好等。”
此刻的她已經是成年的她,不複小時候的模樣。
十七走進房間,“你想起來了?”
十三站起身來,“那是自然,像我這樣的強者,怎麼可能被這拙劣的幻境欺騙太久。”
“那你是怎麼清醒過來的。”十七問道,并不靠近。
十三攤開手,“你都這麼說了,我能不醒嗎?而且十四表現得太奇怪了。他試圖催眠我,想要讓我永遠留在這裡。”
“我本想假裝被他成功催眠,看看他到底耍什麼花招,但他也很快察覺到我已完全清醒,”十三指着跪在地上、微垂着頭的十四,“然後他就變成這樣了。”
此時的十四雙眼微阖,無聲無息,完全不像活人。
十七試探性地推了推十四,對方的身體卻十分僵硬,連推都推不動。
“沒用的,不需要再嘗試了。”十三托着下巴道:“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他都不會有任何反應。”
十七朝着十三問道:“你是這裡的主人,那你應該知道他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他是誰控制的,但那個人在一直竊取我的力量,所以他希望我永遠留在這裡。”十三伸出手看着手心的掌紋,又猛然握緊拳頭:“而我的力量也的确在一點點流逝,現在我能控制這種流逝,讓它盡可能變慢,但如果不能盡快離開,我的力量連同我的思維都會慢慢消失,然後我這個人也将永遠消失。”
“而這就是問題的關鍵,”十三神色嚴肅地看着他們,“現在就算我已經恢複了,但我卻找不到出去的路,更不用說通往死者的路了。”
“我們被困在這個世界了。”
“這不可能,”在良久的寂靜之後,十七蹙着眉斷然否決道:“有進來的路,必然就會有出去的路。”
信衍:“是啊,十三姐,你再好好找找,一定有離開的路,就比如說鏡子。”
“我都試過了,就是沒有出去的路,”十三捏緊拳頭,“我甚至都在懷疑是不是因為我本能地留戀這裡,才讓我沒有辦法離開。”
她雙手撐着額頭,掩住了自己的表情,聲音微微嘶啞:“可我真的好想離開這裡。忘記的時候一切都還好,可當我想起曾經都發生過什麼後,留在這個世界的每一秒都讓我痛苦,我不想再回憶當初是怎麼失去父母了!”
信衍聽着十三略顯痛苦的聲音,他能理解十三此時的感受,那種粘稠到窒息的情感幾乎将人淹沒。
“沒事的,”他坐在十三的身邊,寬慰道:“我們會有辦法離開這裡的。”
十七也坐在一旁的單人沙發上,他長歎一口氣,将聲音放緩,“那好,我不問你出口在哪裡。”
“我問你,你能感覺到你的力量流向什麼地方了嗎?還有這個世界中有哪裡是你最無法控制的?”
十三沉默片刻,就在信衍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半擡起頭,“我的力量散在整個空間中,但我沒有辦法回收它們,至于無法控制的地方。”
她苦笑一聲,“一切都在逐漸失控,但硬要說的話,除了這個假冒十四外,我還是可以勉強控制這個世界的一切。”
她突然一愣,将目光轉向十四,“不會出口在他身上吧?”
“有這個可能,”十七再次走向十四,“我可以替你檢查他的身體,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還可以替你解剖他。”
這是十七第二次認真地提起解剖一詞,信衍不由渾身一哆嗦,腦中忍不住想起一些不合時宜的畫面。
比如他被十七親自解剖,但信衍并不覺得抗拒,甚至還會有些難以言喻的期待。
十三的反應更貼近正常人,她的表情可以說是空白了好幾秒,“解剖?你這未免也太吓人了吧,我們應該不至于要這麼做吧。”
“怎麼不至于,”十七蹲下身,擡起十四的下巴,“你沒必要把他看成人類,他隻是一個容器,而且...”
十七微笑着,不容置疑道:“如果一直到最後也找不到出口,那麼我會把這裡所有的人都解剖了,包括你。”
“包括我?!”十三震驚地站起身,“你在想什麼?!”
十七居高臨下地看着十三,慢條斯理道:“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我的确在懷疑你,這裡發生的一切都是由你告訴我們的,可誰又能保證這些内容的真實性呢。”
“你也許不是十三,隻是一個竊取了十三記憶的複制品。”
“否則你怎麼可能找不到出口的路,這裡可是‘你’創造的世界啊。”
十三說不出話,她無法面對十七的質疑,隻能不斷搖着頭,小聲道:“不對,我就是十三,你們要相信我!”
這下連信衍也看出不對了,這個反應不可能是十三。
在沉重到窒息的寂靜中,頂着十三身軀的女子不斷地搖着頭,說着否認的話,然而她面前的兩個人卻用同樣冷漠的神色注視着她。
不,他們并沒有在看她,那些冰冷的視線穿過她的身體,幾乎要将她肢解!
‘十三’張開嘴,想要發出最後的嘶吼,彰顯她的存在,但卻發現她說不出話來。
她茫然又驚慌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而扭曲,像沉入水底,隔着層層疊疊的波瀾窺見扭曲世界的真實。
眼前的那兩個男人依舊注視着自己,而他們的面容也逐漸變得扭曲,猙獰又可怖。
‘十三’站不住了,她後退一步,驚恐地從男人的眼睛中看到此刻自己的模樣。
啊,原來扭曲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她自己啊。
信衍皺起了眉,看着不斷膨脹的十三,“她怎麼突然變成這樣了。”
“十三”已經不能用人形來形容了,身體中仿佛被注入了無數液體,将軀殼飽漲開,皮膚被撐到半透明,五官也零碎地分散在這個球體上。
“不知道,”十七将信衍推後一些,另一隻手中凝出刀刃,“你讓開些,我要動手了。”
“等等!你要幹什麼?!”一個聲音憑空出現。
‘十三’不自覺地張開嘴,她已經無法思考了,隻能本能地奇怪她的體内怎麼會有一個聲音。
但還沒等她想明白,身體中的那個聲音就愈發近了。
伴随着“噗”的一聲,她的視野一下子變得朦胧不清,輕飄飄地往下落。
小小的十三帶着一身濕淋淋的水汽從這皺皺巴巴的皮囊中爬出來,罵道:“媽的,居然給老子玩陰的!你以為老子沒辦法嗎?!看老子不弄死你!”
信衍和十七對視一眼,默默點點頭。
嗯,這下對味了。
現在站在他們面前的應該才是真的十三。
十三使勁拍着身上黏着的内容物,但怎麼也拍不幹淨,她愈發惱怒了,“操!不管了!”
她撇了兩個男人一眼,擡着下巴指揮道:“你們兩個跟我說說,現在什麼情況了?”
“你應該都知道的吧。”十七道:“這裡可是你創造的世界,發生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
“那我也不知道你們腦子裡都他媽在想什麼,”十三臭着張小臉,但囿于她此刻的容貌,她反而顯得有些孩子氣。她忍不住看了一眼殘留的皮囊,“你們現在是想怎麼辦,是回到怪談世界,還是繼續探索?”
十七沒有回答,反而問道:“那我還是比較想知道你都經曆了什麼。”
十三“啧”了一聲,不耐道:“你應該都猜到了吧,有什麼好問的。不就是有人陰了我一手。”
“誰?現在他在哪裡?”
“我不知道,被他逃掉了,”十三愈加不耐煩了,但還是強忍着回答道:“他逃跑的通道是單向的,我剛想追上去就被那玩意埋伏了。”她指指地上的皮囊,“然後我就被吞進去了,而通道也關閉了。”
十七點點頭,“那我沒有問題了,我們離開吧,可我們要怎麼離開?出口在哪裡?”
“出口就在這裡,”十三拉開領口露出裡面的鏡面,奇怪地看了十七一眼,“你不是也進入過自己的鏡中世界嗎?你的身上難道沒有嗎?”
十七一愣,擡起手隔着衣服按在心口上方,原來在他還未能察覺時,就已經被悄然種下了這枚種子。
他不知道種子什麼時候會發芽,也不知道它最終能結出什麼樣的果實。
十三看十七的表情,就明白十七和她一樣,已經被打上了印記,但她也不清楚這是好是壞。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驅動藏在鏡子中的力量,然後永遠離開這裡,不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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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怪談世界已經轉變為安全的夜晚,那些怪物還留在房間中,但比起之前數量少了不少。
除了不能動,他們看上去就像普通的人類,完全不複白日時奇詭的模樣。
但信衍還是心有餘悸地繞過他們,盡可能不碰到他們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