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魏,又成了金枝玉葉的貴人,幾年沒再碰過竈具。
“五味俱全,殿下定然喜歡。”思繡笑着誇贊,“隻是現下時辰還早,擱置到傍晚鮮味怕要減半,必要重新做才好。”
“這樣一竈,倒是白費了。”
鄭明珠思忖片刻,道:“給馮姑娘他們送去些。”
方才得了銀子的廚娘站在一旁,聽聞這句,立刻殷切上前,搶着去送羹。
“至于剩下的…..”鄭明珠取來瓷湯皿,盛滿後,又格外分出來一碗。随後,舀起幾勺醬醋胡亂放進那碗裡。
“給那瞎子送去吧,盯着他喝完這碗。”少女笑意狡黠。
思繡不贊同這種作弄人的事,蕭姜再不濟也是皇子。但…..她鮮少瞧見鄭明珠如普通姑娘般率性貪玩的時候。
竟不忍心再說教,便照着鄭明珠的意思,送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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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丸羹散着藕荷的清鮮氣息,蒸騰着熱氣。與幾案上擺放許久的殘羹冷炙對比鮮明。
“四殿下,我們姑娘做了些湯,特命奴婢送來。”
思繡心虛,明知對方瞧不見,依舊低着頭:“殿下,姑娘說…..您先喝完這碗。”
那碗被“加工”過的湯羹推至蕭姜面前。
酸鹹的味道迎面撲來,與冬月腌制的蘿蔔有一拼。
“多謝。”
蕭姜舉起湯碗,不動聲色飲盡。
“烹調精湛,無可挑剔。”
色香味棄權。
思繡站定,打量着蕭姜古井無波的面孔。而後抓耳撓腮地離開了。
四殿下還挺信任她們家姑娘的。
也不怕下毒。
臨近傍晚時分,鄭明珠又烹了一竈。
她親自提着食盒,站在蕭玉殊房門外。内裡傳來交談之聲,似乎是白日裡公事未完,吩咐着鴻胪寺卿。
這聲音….正是那日在園中密謀的老者。也不知蕭玉殊對此事作何應對。
片刻後,内中交談結束。
鴻胪寺卿出來後,侍從通報,引着鄭明珠入内。
天色已暗,室内燃着一盞微弱燭火。
幾案前的男子專注于面前的公務,直到少女的影子擋住光亮,方才擡眸。
“殿下,用些湯羹吧,我親手做的。”鄭明珠盛出一碗。
蕭玉殊看向她,竟沒推拒,嘗了一口。與官署膳房所做味道不同,的确是鄭明珠親手做的。
清而不寡,濃而不鹾。
做的不錯。
但想到這湯羹背後的代價,便讓人胃口全無。
蕭玉殊放下湯匙,冷着神色,鄭重其事:
“鄭姑娘,上次,皇後命你送來羹湯時,你甚至不知食盒中是何物。”
“既不是出自本心,便不要再費心思了:”
鄭明珠沒料到這人會直接提起上次的事。她心下一橫,跪坐在蕭玉殊面前,直視男子的雙眼。
隔着短窄幾案,她抓住男子青色深衣袖口。
“殿下,明珠自八九歲時,便在烏孫境内流浪。後與陳王殿下,同作烏孫王室的奴仆。”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我此生都不想再經曆一次。”
“我是籌謀皇後之位不假,可我對殿下,亦真心敬重傾慕。”
“若今日,是您分封去巴蜀,陳王為儲君。我也必不會是今日的态度。”
話罷,鄭明珠垂眸,黯然神傷一般。幸好不是蕭謹華留在了長安,昨日賣可憐頃刻被戳破。
蕭玉殊緊蹙的眉目舒緩了些,尚有幾分疑慮未消。
已是動容幾分。
就算傾慕他是假的,但幼年家中變故,流浪于烏孫蠻夷之地,卻是真的。
到底是個小姑娘罷了。
“這湯,本王會用的。你便先回去休息吧。”
鄭明珠沒再糾纏,從善如流地離去。
思繡在外頭,将這二人的話聽得真切。這下說開了,倒真是比遮遮掩掩更合适。
從前,是小看了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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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幾日,蕭玉殊的态度,明顯軟了幾分。不再如往常那樣,拒鄭明珠于千裡之外。
臨近各國來朝之期,月氏、百越、荊苗等小國的使臣,已入住于鴻胪寺内。大量禮單文書送來,加之導引使臣,譯官令愈發不夠用。
鄭明珠這個半吊子也從每日幫一兩個時辰,到每日要在堂内幫大半日。
蕭玉殊也忙碌,她隻能趁着夜晚,多接近他些。期間,鄭明珠也詢問了鴻胪寺卿密謀之事。
在官署外,已藏了些暗衛。
隻等着那些人動手,抓活的來審。
又一日,烏孫使臣姗姗來到,大搖大擺在長安街市觀望停留,許久才随着譯官令進入鴻胪寺官署。
鄭明珠抱着幾卷文書經過正堂,恰撞見這些使臣。
“異國他鄉,竟還能見到老朋友。明珠姑娘,别來無恙。”
熟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鄭明珠轉過身,心頭已湧上薄怒。
烏孫使臣之首,阿伊爾。
能力中庸,靠着對烏孫王室極盡谄媚,深受重用。
所以在烏孫與大魏交戰時,這人也先一步察覺老單于的心思,提議讓質子蕭謹華做馬奴。
“昔日在馬圈裡翻滾的姑娘,如今在魏國,竟也讀書知禮了?”阿伊爾放聲大笑,他身後使臣亦哄笑一片。
大魏譯官令在一旁,不甘心大魏失了面子,又怕觸怒烏孫吃罪不起,冷汗淋漓。
蕭謹華不知何時出現在衆使臣之後,他手中一把出鞘長劍,鋒芒銳利。目光狠戾,腳步沉緩,向着阿伊爾走去。
眼看着下一刻便要血濺鴻胪寺,鄭明珠醒過神來,立刻上前奪過蕭謹華手中的劍,擋在這人身前。
“不可。”鄭明珠壓着聲音。
她擡眼,觸上蕭謹華餘火未消的視線。
這一刹那,二人俱是恍惚。
此刻面對的,好似不是烏孫來朝的阿伊爾。草原荒漠上的風沙,馬圈裡的泥土瘴氣,司馬使趾高氣揚的叫嚷聲。
埋藏在深處的記憶,在這一瞬清晰可聞。
下意識的反應,并不隻有對烏孫人的厭惡和敵意,還有昔日相依為命,互相勸慰的那句:
别沖動,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