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文廣這麼一說必然會引起李青棠的注意:“去看看。”
小院内本來雜草叢生,這麼一打更是亂的不成樣子。李景谌身邊那個叫芊蓉的女姬小臂受了傷,撩起的衣袖讓人瞧見了她的梅花,李景谌花叢流連甚少沾身,都是浮雲朵,如他所說,芊蓉是他帶來護身的,自不會太在意她是不是受傷。稀奇的,他反而在打量那些被困在一處的匪徒。
李青棠的目光在芊蓉身上片刻停留,也走向匪徒。
蕭文廣說的不錯,這些匪徒多是面黃肌瘦,一看就是許久沒有吃過飽飯,他們的手粗糙,手指略顯粗壯,指甲縫裡還有發黑的泥土,臉上滿是風霜摧殘的痕迹,已經偏南了,風沙不再是刮臉的疼,即便如此他們臉上滲着血絲,手上裂着口子,但大抵是不疼的,因為是舊傷了,至于新傷,似乎也沒有疼的餘地。
衣裳是破舊的,補丁破了再補的,箍起來的發是髒的、黃的、碎枝碎礫紮根的。
這樣的一群人稱不上匪徒,更像是走投無路。
而那個坐在最前面一副不好惹的模樣的,正是讓芊蓉受傷的人。
他很年輕,年輕的不像是他們中的人,更像是誰家的兒郎,出來投兵的,因為他不像提筆的。
李景谌隻是圍着這群人轉了幾遭,并沒有發落,李青棠進來後他“哼”了一聲,竟走開了。
李青棠無視他,叫擋在那年輕人正前面的随侍讓出一個口子,她蹲下來與年輕人目光平齊。
年輕人梗着脖子目視他處的模樣讓李青棠想起了花山的光景,上樹搭屋摔下來後不敢說,偷偷到藥門學着醫術上接骨,“咔嚓”骨頭接上了,她昏過去了。起初人們以為她還是像往常一樣跑出去撒歡沒回來,可她院子裡的人上上下下找她一日找不到人,入夜時候空齋才熱鬧起來,連同掌勺的大廚在内幾乎是所有人都出動了,最終還是許司一在藥門的書樓裡呼呼大睡,入夜醒來下樓找吃食的時候被暗處昏倒的阿頌絆倒,這才撿回來一條命。
她吓壞了藥門也吓壞了老師和師哥,彼時她也是這般梗着脖子不聽老師的苦口婆心,師哥大半夜越想越氣,第二天一大早替她搭好樹屋,又去她院裡唠叨了三個時辰,整整三個時辰,隻中間吃飯的時候停了停。
“疼嗎?”李清潭擡擡下巴,問的是年輕人臉上和胳膊上以及腹部受的傷,不用說,都是蕭文廣的本事,“我的手臂也斷過,從樹上摔下來,特别清脆的一聲,當然,接的時候也清脆,那是我頭一回接骨,險些自己送自己一程。”
李青棠說着伸手去碰年輕人的胳膊,被躲開了。
李青棠笑笑,收回手:“你很不錯,你大概不知道方才與你交手并把你打敗的是咱們花朝最出色的将軍,你在他手底下讨了一條生路,一是因為你是花朝人,他抵外敵,但不殺同胞,二嘛,他慧眼如炬,隻是看了你們一眼,便知你們非是不良之人,而是誤入歧途。”
“花朝最出色的将軍”一說讓蕭文廣将原本就筆挺硬朗的身闆挺的更直溜,也讓那年輕人撇過眼來,李青棠知道她對了。
“将軍問我,有同胞之徒,無所容居,無所果腹,其何故也?當今盛世,天子治下,民風和樂安然,然天災下降,罪在大世而受罪者卻是黎民百姓,天子有德,聖人有德,是吾等失德,才有這接尾銜頭的災荒與爾等的流離失所,此乃其故也。”
蕭文廣不言,卻此刻身披彩華,有金光焱焱。
李青棠故意不去在意這些人的神情,起身往一旁走了兩步,繼續道:“開年正月,一封奏疏落于皇上之案,所奏之事令人駭然,天道在上,功德在心,律法在明,他們卻在暗處通款曲、做文章,花都迢遠,這些事竟才達天聽,實在令人激憤,皇上即可傳旨,着人趕赴陳州。皇旨離京抵于嶺北嶺南,信使晝夜不停,此刻兩處應當有所好轉,我不明白,你們如何這般?”
“你是誰?”那年輕人說話了,他的嗓音發啞,字句之間仿佛比他的模樣蒼老十多年。
李青棠擡眼,轉身時鶴氅翻飛,大紅鶴氅上棠花朵朵,妖豔詭谲:“幸會,吾名李青棠。”
女帝治世,重華錦甯,李氏青棠,憫蒼之名,十六載女兒紅。
“你是,重華錦甯公主?他是蕭将軍?”
李青棠并不覺得此刻有多麼神聖,反倒如芒刺背,渾身不痛快,但見這些人眼中似乎淚光閃爍,不是懼怕而是希冀,她才意識到這個身份在有些時候也不是那麼的讨厭。
“是,”她認了,“但此行我是鑒議院院正,奉旨審查陳州一案。”
那年輕人忽然仰天閉眼,失聲痛苦起來,繼而身後衆人也哭,一群本該頂天立地的漢|子,這時候哭得像孩子。
“早知道,要是早知道,我們不會這樣,要是早知道,他們何至于死啊!”
李青棠看向那一具具被擡出去的屍體,還有正拗着不讓許司一看傷口的傷員,她明白年輕人的意思,但不能感同身受他的痛苦,那些随侍沒有錯,他們常年在花都在訓練場在李景谌的院子裡,今日是本能自救也是職責,拔劍的那刻李青棠和李景谌隻能賞賜,不能責罰,命令是主子下的,罪責是下人擔的,沒這個道理。
她同情。
“所以你們确實是陳州來的?”
年輕人很快迫使自己調整好情緒,深吸一口氣點點頭:“回大人,我們是陳州方向來的,家裡實在活不下去,又不能割肉買米,便帶着妻兒老小逃荒到這裡,想着往京城的方向走,走到此處實在走不動了,才一時糊塗……”
“他們帶着妻兒老小逃荒至此,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