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氏對着鏡子取下了發髻上素淡的銀簪。
她看着銅鏡中自己的面龐,伸手拂過眼角淡淡的紋路,再順着白皙的臉頰慢慢滑到瘦削的下颌,她一時覺得鏡中人陌生而蒼老。
她最近總想起月前去世的虞徹——與她結缡二十餘載的夫君。
或者是因為人已不在,她常常會從記憶中翻找出一些關于他的美好。
比如他偶爾展顔時候的英俊神态。
再比如他護衛她與那一雙兒女時候的堅毅不屈。
又或者……
但她不得不承認,她的确對自己的夫君了解甚少,哪怕他們成親二十餘年還共育了一兒一女。
記憶中的他面容多數時候模糊。
她嫁入虞家時候魏朝尚在,虞氏乃魏朝第一等的顯赫世家,可稱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位高權重而門生故吏滿天下,甚至連皇家也要待以殊禮,不以尋常臣僚視之。
她能嫁入虞家,人人都豔羨,都說她命格好,尋常王妃命婦都比不過她。
真真是風光無限,風頭無兩。
可與虞徹成親後她才知道,那一切不過是外人看來的光鮮——或者确切說,那是屬于虞家其他人的風光,她的夫君虞徹不愛享樂嚴肅古闆性格傲慢嚴苛,他與虞氏其他人幾乎完全相反。
盡管他并不要求她和他一樣,他也沒有對她進行任何限制,他君子風度對她寬厚仁慈,甚至沒有說過哪怕半句重話,但她卻一直惶恐不安着,放眼周遭處處鮮花着錦,身邊的丈夫卻是苦行僧一個,她應如何、她能如何?
她那時候便隻覺得自己仿佛身處孤島礁石之上,無法進也無法退。
進退維谷之時,便會心生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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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出神之際,外間傳來通傳的聲音。
喬氏收斂心神看向了門口,見是身邊侍女寶慧領着一個丫鬟捧着一隻尺餘長的木匣子進來了。
“将軍命奴婢送來給夫人的。”那丫鬟低眉順眼上前來,雙手捧着這精緻木匣子送到喬氏面前。
喬氏沒有接,隻就着她的手打開匣子看了一眼,裡面躺着一支尤為華麗的金鳳钗。
鳳眼鑲嵌了小巧的紅寶石,鳥嘴中銜着珍珠串成的長長流蘇,鳳尾的羽毛每一縷都用金絲線做出了毛流的光澤,便隻在這燈下看已經是流光溢彩讓人目不暇接,若是在白日見了,還不知有多麼熠熠生輝攝人心魄。
寶慧識趣地退到門口,叫屋子裡面其他的侍女都避到外間去。
喬氏纖長的手指慢慢拂過鳳凰長長的尾羽,她擡眼去看那丫鬟,曼聲低問:“将軍有說什麼嗎?”
丫鬟忙道:“将軍說,這幾日事情繁多實在是抽不出空,請夫人莫要怪罪。”頓了頓,她小心又飛快地掃了一眼喬氏的神色,忙把接下的話一口氣全說完,“将軍還說,如今他還不是家主,許多事情掣肘難以施展,在代王那邊也難說上話,想請夫人再勸一勸郎主。”
喬氏合上了這木匣子,面色在這不算明亮的燈燭下顯得莫測。
“思兒還在正院麼?”她看向了門口寶慧。
“二姑娘陪着郎主用了晚飯,這會已經回去了。”寶慧回答道。
喬氏聽着這話轉而看向了漆黑的窗外,她似乎很意外一般,于是又轉而去看牆邊的更漏。
“已經這麼晚了。”她擺了擺手示意那丫鬟把匣子放在妝台上,“你去告訴将軍,這事情遲早會有個結果的。”
那丫鬟于是把那木匣子放下,自己則行過禮後,安靜地與寶慧一起退了出去。
喬氏聽到外間門簾掀開時候北風呼嘯的聲音,還聽到更外面侍女仆從們細碎的說話聲乘着風飄進她的耳朵裡。
他們說的是什麼,喬氏渾不在意。
此時此刻内室隻有她一人,她再次打開那木匣子,把那隻金碧輝煌的鳳钗拿起來,穩穩地插在自己尚未拆散的發髻上。
鏡中人美麗又高貴,不似方才那般枯槁蒼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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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的更聲響起。
更夫關門閉戶的提醒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
靜寂的夜晚模糊了聲音的距離。
虞悫披着大氅靠着憑幾半坐半卧,屋子的另一邊,他的心腹長随青豫正對着長長的單子把架子上的書一卷卷搬到箱子裡面。
收拾了好幾口大箱子,青豫拿着單子走到虞悫跟前來,低聲道:“郎主吩咐的這些都收拾好了,是明日早上就送到南院去麼?”
虞悫點了頭,他接過青豫手中的單子又細細看過,問到:“當初父親說要給阿妹留下那些東西,你可都一一檢查過了?”
青豫忙道:“我特地按照圖冊上比對過,每一樣都是好好的。”
“明日一并送到南院去。”虞悫疲憊地揉了揉額角,長長歎了口氣,“到時候你便跟着阿妹一起到姬家去吧!”
“郎主?”青豫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虞悫,“事情還遠沒到這地步,郎主何故如此灰心?就算二将軍帶着本家的人投奔了代王,郎主畢竟才是一家之主!他們也不過是借着虞家從前的勢!他們不過是借勢,而郎主手中才真正有權!”
聽着這話,虞悫卻自嘲般低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