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陽光是冷淡的,湛藍天空萬裡無雲,像故障的電腦藍屏,像虛假的一張幕布,透着一股機械的、冰冷的涼意。
梁鶴深推開落地窗,操控輪椅駛至露台。
南苑小榭離市中心不遠,路上不堵的話,開車二十分鐘就能到達梁氏集團的摩天大廈,可在這方露台上,無論如何都望不見那幢高聳入雲的恢弘建築。
梁鶴深知道,遮擋他眼睛的并不是這片郁郁蔥蔥的原生林,讓他寸步難行的也不是沉疴卧榻、失去雙腿這件事。
從前,他少有時間去思量這些東西,也不曾關心過這方景色,一眼蒼綠綿延了多少裡,他坐在這裡又能看見南苑小榭幾戶人家。
他大多數時間都是盯着電腦,偶有閑暇放松時,也是站在大廈頂層,俯瞰着這座鋼筋鐵骨的城市,他将璀璨霓虹踩在腳底,每走一步,都能讓北城商界地動山搖。
梁鶴深以為,那會是他的一生:是生于豪門理所應當的輝煌、耀眼。
正想着,耳邊忽然——
“芙蓉城三月雨紛紛、四月繡花針~,嗯嗯嗯嗯嗯嗯嗯嗯、錦緞裁幾寸~”
“嗯嗯嗯嗯……千帳燈,山水一程風雪再一程~”
“……”
梁鶴深循着歌聲方向操縱輪椅靠近,二三樓的露台并非在一個平面上,所以從他這裡,透過欄杆不寬不窄的縫隙,剛好能将挂在二樓的妹寶整個收進眼底。
她依然穿着那條粉色長裙,土氣的麻花辮松松散散的,遮住了右頸,她光着腳,也光着腿,挂在欄杆上輕輕晃動,秋風吹起她柔軟的發絲,也吹起她柔軟的裙擺。
梁鶴深蹙起眉。
她是覺得這樣很優美?很風雅?很可愛?還是這是什麼奇怪的癖好?
梁鶴深完全無法理解,正想叫她,又聽她愉悅的歌聲明快地響起:
“君可見刺繡每一針、有人為你疼,君可見牡丹開一生、有人為你等~”
“江河入海奔,萬物為誰春,明月照不盡離别人~”
“……”
梁鶴深抿起唇:“……”算了,随她去吧。
他回到卧室,先給蕭曉洋發消息,讓廚房準備一碗驅寒的姜湯,然後輾轉去餐廳,照舊是在等早餐的空隙時間裡看會兒雜志。
“梁鶴深!梁鶴深!梁鶴深!”
程奚音風風火火沖進餐廳,“哧啦”拖出一張椅子,不可思議地朝他嚷:“您真行啊真行,以前我跟你求婚,咱倆各取所需,大功告成後一拍兩散,你死活不願意!”
她喘了口氣,端起梁鶴深的水杯喝了口,繼續嚷:“你說你有定好的妻子,得等她長大?哎呦喂,我還同情你被包辦婚姻荼毒,可是!”
“那阮妹寶初中就辍學了!現在還用着老年機,按鍵的老年機!她是哪個窮鄉僻壤冒出來的山頂洞人啊?我差點以為自己穿越回二十年前了!”
程奚音啪啪拍響桌子,怒氣沖沖地說:“你就說吧,你是哪裡看不起老娘!要拿這種謊話搪塞我!我不信你梁鶴深真的會娶那種女人!你是傷了腦子還是傷了腿,那阮妹寶是圖你人嗎?那不擺明了是想踩着你一步登天?”
等她噼裡啪啦說完,梁鶴深才淡漠地收回落在雜志上的視線,擡眸,看她頭發披散,穿着也……稍顯不得體,又垂眸,淡聲說:“你遇到過醫患糾紛嗎?”
“……”程奚音挑眉,端着胳膊,“你少陰陽怪氣。”
梁鶴深聲色冷沉:“我實話實說。”他半落雜志,指了指桌面那隻花裡胡哨的玻璃杯,“走時,把它帶走,大師手工雕刻的,八萬八,還沒用幾次,丢了可惜。”
程奚音驚呆,但更加怒不可遏:“你買個杯子八萬八?!你有這閑錢不給那阮妹寶請幾個家教,好歹也别讓她成個文盲呀!你梁鶴深腰纏萬貫,砸錢也能砸出個高材生吧?你根本就是拿她當借口,沒想過要娶她!”
話落,門外傳來一聲叮鈴響,很輕,也很清。
妹寶手足無措地站在門邊。
梁鶴深收起雜志,依然先看向地面。
妹寶腳步踟蹰着,好像進也不對,退也不行。
視線往上,那兩瓣粉唇微微抿住,嘴角挂着一絲生硬又無辜的笑,兩隻眼睛先看向梁鶴深,再看程奚音。
深秋的自然陽光把妹寶映出一種清澈的虔誠之感,抛開略顯稚嫩和土氣的發型不談,她上下穿着其實并不寒碜,哪怕是初見時的紅棉襖,那上面精緻的繡花,至少也能讓那件衣服值五位數。
梁鶴深遇見過她兩次不得體的模樣,但那是在她自以為旁若無人時。
在長輩面前,她不卑不亢、舉止溫婉得體,面對管家保姆,她依然謙恭有禮。
像此時,她的穿着比之程奚音這位養尊處優的大小姐,還要優雅體面些。
由此可知,她的教養很好,絕不是大衆意義上的文盲。
妹寶乖巧立在原地,沒有得到指示,便往後退了一步。
“去哪裡?”梁鶴深擡起手腕看表,溫聲說,“該吃早餐了。”
妹寶于是又走進來,梁鶴深對面的位置被程奚音占了,她于是溫和輕緩地挪出椅子,坐在了他的身邊。
程奚音垂下頭,不說話了,有種說錯了話的羞愧感。
一頓飯吃得靜悄悄的。
梁鶴深吃完後,便操控輪椅離開,走前對妹寶說:“三樓的書房,你可以随便用,如果沒有你喜歡的書籍,告訴我,或者告訴蕭叔,有看不懂的内容,随時可以問我。”
“好。”妹寶應了,之後又側頭看他,“謝謝世叔。”
梁鶴深淡淡地“嗯”了聲,最後一瞥目光投給程奚音,冷峻、嚴厲,還有些愠怒隐藏其中,隻是顧忌她的臉面,沒做任何評說。
過了會兒,程奚音輕咳了聲,摸出手機翻屏幕,望向妹寶的目光有些躲閃:“我網上下單,給你買了個新手機,算是給你賠禮道歉,你那款手機太舊了,早該淘汰了,老頭老太……”
意識到自己又口無遮攔了,程奚音及時閉嘴,改口道:“你如果不會用,就找阿深教你,找我也行。”
妹寶愣了下,随即莞爾笑道:“謝謝奚音姐。”
妹寶坦然收下了禮物,讓程奚音松了口氣,隻是她沒想到,妹寶很快就與她禮尚往來了。
程奚音收到一塊小方巾,讓她驚訝的是,這料子不差,手感和質感都屬于真絲中的上等品,再看上面的繡花——一朵藍紫色的小花。
有點眼熟,但程奚音叫不出名字:“這是什麼?”
妹寶解釋說:“鸢尾,希臘神話中彩虹女神伊裡斯的名字,是法國的國花,她還有個别稱很可愛,叫愛麗絲。”
“那麼巧,我英文名就叫愛麗絲。”程奚音收下了,跟她說謝謝。
妹寶溫柔地笑了笑:“您喜歡就好。”
離開梁家,程奚音随手将小方巾塞進了包中,直到到醫院摸資料櫃的鑰匙,把小絲巾翻了出來,定睛一看,才驚愕地發現,那塊小方巾竟是雙面繡,而另一面,竟是一隻光澤璀璨、栩栩如生的光明女神蝶!
程家雖然不比梁家顯貴,但程奚音也是富貴浸潤出的千金小姐,是識貨的,她琢磨了下這張方巾的價值,估計自己賺回了十部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