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電話又打給了周凜。
開車來的人是周郁,周凜夜裡喝了幾口小酒,不敢駕車。
梁鶴深給妹寶換衣服,周郁背她下樓。
送上車後,周郁手掌撐在車門上,隔着輕薄的夜霧看着梁鶴深,看他臉色不算好:“你就别去了,程奚音今天不是值班呢嗎?我到醫院就給你打電話,有什麼情況就告訴你。”
猶豫幾秒,還是低沉地應:“……好。”
梁鶴深攥緊的拳藏在衣袖下,撐着後車門,稍一彎腰,給妹寶掖了下覆蓋身上的小毛毯。
妹寶醒過來,抓了抓他的手:“世叔,您快回屋吧,外面涼,我沒事的。”
腹痛,但腦子并不昏沉,臉色白,看他的眼神依舊灼灼如烈。
梁鶴深收回手,直起身,輕輕合攏了車門。
轎車駛入夜色。
一滴汗水也彙進夜霧中,殘端的骨痛發作,靠假肢和手杖已經站不住,蕭曉洋眼疾手快,扶住了這具就要傾倒的身體。
“先生,腿又疼了?”
梁鶴深抿着唇,狼狽地點點頭。
“快進屋,哎喲,這天是猛降了些溫度。”
骨痛,又不同于幻肢痛,這是真真假假難以明辨中的真,是截肢後遺症,隻能緩解不能根治,提醒着他,他殘疾了,不完整了。
今天的情況若是放到從前,他早就抱着妹寶去醫院了,何至于耽誤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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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吃BY藥而生病住院的小姑娘——護士來給妹寶注射止疼針劑時,都多看了她兩眼,再一看年齡,18歲,臉上表情更加高深莫測了。
一針止疼下去,妹寶很快就睡着了。
等檢查結果出來,一切塵埃落定,周郁給梁鶴深打電話報平安,說問題不大。
梁鶴深輾轉反側,最後還是打電話給周郁,讓他接他去醫院。
事故發生到現在,梁鶴深自從出院後就再也沒有主動離開過南苑小榭,逼不得已要去醫院做檢查時,全程冰涼得像具屍體,和他剛受傷時一樣,躺在病床,像一攤爛肉,除了呼吸心跳什麼都沒有。
當初,到底是怎麼樣的情況?
他其實記不起來了,隻知道,沒有哪一天不在忍受劇痛,這種痛不僅來自殘軀,還來自精神壓力。被醫護人員圍觀,記錄數據,像探讨一件無機物一樣探讨他的身體,對方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的殘肢,換藥,插管……盡管已經給夠了他體面,但很多注目無法避免。
普通人尚且接受不了,更何況一個曾經風光無限的天之驕子。
出院後,梁鶴深把自己束縛在兩千平的天地,在這恍若漫長的時間裡,熟悉了他曾經不熟悉的所謂的家的每一寸土地。
後來,妹寶要來北城了,出于禮數,應該去機場接她,他去了,匆匆穿戴上當時根本就來不及磨合的假肢,但他根本沒有勇氣走下轎車。
本以為幽居山野的小姑娘平庸粗糙,常鱗凡介配他或許也算不得吃虧,可妹寶明眸皓齒、袅袅婷婷,竟是比照片裡更加乖巧好看,好看到讓他感到惶恐和自卑。
雙方長輩見面,洽談婚事,梁鶴深想過當場悔婚,可是看着妹寶注視他的眼神,到嘴的話生生咽下。
好虛僞,阮家在妹寶年滿十八的當日打電話來,小滿,期間整整5個月時間,他現在來悔婚?置妹寶于何境地?
事情發展至此,是他步步妥協、縱容的結果。
怎麼不算自私、貪婪?
梁鶴深望着病床上熟睡的臉,想得入了神。
窗外,灰白雲絮層疊,遮掩了藍天。
陰沉沉的天氣,和不斷翻湧的疼痛一起,在梁鶴深微躬的脊背上下起瓢潑大雨,風打得枝上枯葉替他伶仃哀歎,更惹情緒壓抑、隐晦和慌亂起來。
一隻手穿破雲層,像一道陽光,輕輕的,無聲的,灑落額頭。
“世叔,您不舒服嗎?”
梁鶴深在輕微的顫抖中睜開眼,蒼白幹裂的唇瓣動了動,最後抿緊,沉默着搖頭。
妹寶皺着兩縷宛轉秀眉坐起來,望着他的一雙眼睛裡滿含焦灼和心疼:“撒謊!您就是不舒服!”
她腿腳輕快,話落便掀開被子跳下床,往病房外跑去:“醫生!護士!”
活了三十年的男人忽生一種嚎啕大哭的沖動,哭他的多管閑事,哭他的優柔寡斷,哭他現在一無是處、無能為力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