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皮笑肉不笑的,看上去有些滑稽。
尤其淩志遠并未于第一時間接上他的話,顯得客廳的氣氛更加糟糕了。
自來熟的人是過不下去這種日子的。
要是擱高中那會兒,打死秦俊都想不到,有一天他與淩志遠之間會落得如此田地……
怎麼其他人不在的時候能這麼尴尬呢?
秦俊目光飄遠,獨自陷入回憶裡。
要知道,當年可是他第一個與老淩稱兄道弟。
……
……
高二那年的淩志遠,用現在的話來說,便是妥妥的寒門子弟。
8歲那年,親媽跟外面的狗/男/人跑了。
親爸……是個酗酒的。
雖然有份祖上傳下來的工作,他爺爺托人将他爸安排進了自己所在的煤廠。
哦,當年的北城還得靠煤/炭過冬,不似這幾年興起了清潔能源。
那天上學,秦俊路過煤廠的宿舍區,撞上了捉賊的大場面。
一學生模樣的男孩揪住淩志遠的校服衣領不放手,嘴裡一直叫嚷着“他是賊”。
男孩人長得皮實,又胖又高,上高二的淩志遠在人跟前顯得他才是那個弟弟。
旁邊叉腰站着的,虎背熊腰的那個,一看就是那小子的媽。
母子倆将細麻杆一般的淩志遠打了圍,死活不準淩志遠去上學,非要人賠東西。
“肯定是你偷了我的球鞋!那是我爸給我買的!從深圳寄過來的!你這小酒鬼,知道什麼是Nike麼?你都不知道郵局能寄東西!”
……
……
小酒鬼還有一個外号——小窮鬼。
高中時期,淩志遠總是穿着那身校服。
高一進校時發的那套,藍白相間,看上去像現在的運動服。
校服總是不太幹淨,總是黑黑的。
有的時候是一條長長的黑色劃痕,有的時候是整塊整塊的黑色污迹,可能是家裡的煤灰造成的。
秦俊聽了三人的争吵,有頭有尾。
在淩志遠得以擺脫那對母子後,他快跑幾步追上了淩志遠。
從那天起,秦俊忽然開始留意這個總是穿着髒校服的同班同學。
帶着一種審視的意味,夾雜着人類的劣根性。
他是長大以後,懂事之後才認識到……
他當年之所以願意親近淩志遠,是源于人類的劣根性,而非善良。
尚未長成健全的人格,尚未形成良好的三觀,又成長于諱莫如深表達愛意的時代。在父母羞于說愛的年代,在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年代,在需要長成男子漢頂天立地的年代,在談/性/色/變/羞/于/認/愛的年代,他發現了自己對同/性有生理反應……
十幾歲的男生沒能被較好地規範,沒能被給予适合的關心,也沒能被教導體面地去認知、去愛,于是他習慣于從苦痛和迷茫中尋找同類……
因為獲悉你不好,因為獲悉你過得不如意,所以我有些開心,并且有些慶幸,所以我們才能依偎在一起。
一如當初,他之所以願意親近章其華,不是因為他們自幼相識,也并非他們在一個家屬院裡長大。
高中以前,那個别人家的章其華離他很遠很遠。
他雖然見面會與她打招呼,偶爾還能同坐一桌吃飯,但他心裡清楚,他與章其華玩不到一起。
他們不是一類人。
章其華是閃閃發光的存在,就連家庭都泡在蜜罐裡。
直到那一天,他從父親那裡聽說了章其華父母的事。
失去了至親的現實,得以讓他在别人家的孩子身上看到殘缺,還有可以想象的破碎和泥濘。
所以,他才開始放心,走近她。
當然,還有當警察的父親希望他多多照顧烈/士後代。
也像初中時期,淩志遠之所以對童念初報有好感,是因為童念初被班裡的其他女同學集體排擠。
至于排擠的原因,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
可以是童念初是全校唯一一個從國外回來念書的學生。那時候的英國很遠,隻是地理課本和世界地圖上的一個名詞。遑論學校裡的同學,不少老師都未曾見過北城以外的風光。
也可以是童念初的英文發音比全校所有英文老師加起來都要标準。畢竟她出生在英國,環境養人,也養口音。
也可以是童念初聰慧無比。他們自小接觸到的同學幾乎都被家裡安排着,按部就班地長大,在沒有遇到童念初之前,他們沒聽說過“跳級”。
也可以是童念初長相出衆。當年的北城隻有公立學校。一個學校的同學,家庭環境、經濟條件參差不齊。他們的确見識過有錢有勢人家的子弟,但是童念初的出現還是打破了他們的認知上限,強行擴充了他們的視野,讓他們在舉手投足之間都深刻地感受到了“差距”。
嫉妒,貪欲,還有糜爛。
其實幼年時,人性本惡的人類劣根性就會展露無遺。
但它被美化成了“孩子”,以“他還小”、“他會長大”、“他會懂事”之類的說辭搪塞了去,掩蓋了去。
……
……
那年北城一中的操場上,兩個尚未長成男人的男生分享了各自的“秘密”。
彼此意識到,實質上,他們都算不得什麼好人。
也是在那一年,冤枉淩志遠偷鞋的鄰居在學校操場攔下了淩志遠。
還是在那一年,章其華和童念初替淩志遠據理力争,要到了清白和對不起。
……
……
茶杯已空,秦俊放下做樣子的茶杯,走去冰箱邊開了一罐可樂。
暖氣十足的家裡,咕咕幾口冰鎮汽水下肚,很爽。
“老淩,我說真的,要不是跟着他們幾個,尤其是華華她們,我很難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秦俊一隻手握住易拉罐,攤了攤另一隻,慶幸無比。
“那我肯定當不成警察……說不準,還會是個混賬玩意兒。”
他知道……
是這群人,這幾個朋友,規範了他。
也是這群人,這幾個朋友,身體力行地澆築了他的三觀。
是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他不斷追逐他們,不希望被落下。
人有被好好滋養的時候,就是會長大,就是會像個人樣。
成人後的秦俊無比慶幸,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被老天爺開恩了一把,将他推向了章其華,認識了童念初、明粒、沈夢君,還有陳楓。
他咽下最後一口可樂。
不是威士忌,不是紅葡萄酒,也不是白葡萄酒。
不必來自俄羅斯,也不必來自法國,更不必來自意大利……
不必是包裹着奢侈和金錢的年禮。
……
……
“老淩,對面2号樓的三樓,老局長的房子要賣,要不你給買了吧?”
秦俊試圖将易拉罐投出一個三分球,漫不經心又語氣認真,
“過來跟大家一起住,我們幾個在一起也好熱鬧熱鬧。這幾年你總缺席聚會,咱幾個又不在一個單位,聚少離多,總見不着你算怎麼回事啊?”
沙發上的淩志遠,擡了擡眼鏡的中梁位置,
“好,我考慮考慮。不着急的話,年後回你話。”
聽了有些滿意,秦俊總算給出了今天最走心的笑,
“好,那我先幫你打聲招呼,省得房子賣給了别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