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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然:
這是第三封信。
當你看到這張檢查單之後……
你會說些什麼,陸然?
你會感覺心痛嗎?
你會心痛到無法呼吸嗎?
雖然你與初初的交往并不深,但時至今日……
我真的有些後悔……不,是許多許多的後悔。
後悔當初沒能讓你與初初多多接觸,後悔自己當初太過沉浸于愛情,我明明,明明可以兼得的不是嗎?
過去許多次,我都與你說過……
初初是很好很好的人,華華也是。
她們都是非常美好的人,是我遇到過的最美好的人,像你一樣。
雖然連接她們與我的并非愛情的情愛,但那是友人的情愛,甚至于家人的情愛。
你知道的,陸然。
我從不是什麼愛情至上主義者,隻不過現在回想起來,當初與你到底是初戀,我必定貪戀三四,難免忽略一二……
我最近一直在努力回想學生時期的事情……
記憶是個很奇怪的東西,當你竭盡全力去搜尋它的時候,它便與你不合時宜地玩鬧起來,隻當你是在玩躲貓貓。
我沒有辦法确定自己當初有沒有因為什麼而忽略到她,畢竟,我是事後的人,所以過去的記憶不會與我坦誠。
我隻是覺得,總歸是有的。
我更加後悔的是自己沒能好好珍惜那麼多的時間,那麼多可以表達愛與珍惜的時間……
現在回想起來,隻覺得自己可惡又可憎。
那天,我站在解剖室門外,我們站在解剖室的門外……
我居然望着那間解剖室的門牌發起愣來。
蘇法醫借用了市公安局的解剖室,而那間解剖室,有的時候就是初初在用……
就連她此刻躺着的那張工作台都是她專屬的。
我不知為何竟讓自己笑了出來……
面對着眼前的一切一切,我隻覺得“滑稽”無比,“可笑”至極。
眼前的這一幕,遠比所有影視劇和小說劇情加起來更加荒誕……
我站在那裡,也愣在了那裡。
我以為自己的确是在笑,但癢在眼角和臉頰上的濕潤又騙不過我自己。
直到,華華說“不要”……
她拽着蘇法醫的手臂懇求,乞求,哀求着,“不要給她解剖……”
我便再也沒力氣去扯動嘴角,去笑了。
……
……
還記得大學時期第一節解剖實踐課後,初初和我都倍受震動。
雖然我們倆不同校,但是很湊巧,兩間學校醫學院的解剖實踐課安排的時間相近。
一個星期的時間,我先上了解剖實踐課,然後是初初。
我們聊起人類的各種死亡,也涉及古代的酷刑。
我們聊,淩遲之死……
陸然,我親眼看到了初初身上的傷……
我能夠想象她死前有多疼……
是疼斷了肋骨啊……陸然……
這些……于華華來說都如淩遲,而且是活生生地在剝她的心……
當着新望哥的面,華華再也沒能抑制住自己。
到達解剖室之前,她還能從我手裡抽出手機,打出電話,安排好一切……
但是在那一刻,在初初自己的工作台前,她不願再守着愛人的法醫誓言,也不願再顧及自己的警察身份……
她隻想守着她,不許她再疼了。
……
……
童阿姨和新希哥、新達哥一路疾行來到公安局。
我們,都是奔赴死亡現場的未亡人。
于初初而言,這個世界的時間都是在為她奔赴而來的未亡人身上。
叔叔……
江叔叔在得知消息以後急性心梗……
我沒能救下初初,也沒能在叔叔那邊幫上什麼忙……
童家人陪着叔叔去了醫院,新希哥還有新達哥陪着童阿姨過來看初初。
陸然,你也是見過童阿姨的……
我曾經帶你見過她在報紙上的照片。
她在我眼裡一直是端莊、優雅、溫柔、大氣的樣子。
阿姨一貫梳發整齊,穿着考究,佩飾得體……
那天北城的天很冷,阿姨來的時候隻着了單衣,發髻都未打理好,外穿的大衣還是新希哥的。
我見她早已淚如雨下,隐忍又放肆地抱着初初痛哭……
我實在禁不住,又跟着阿姨放任自己流下了眼淚。
那一天,從下午到達新華印刷廠以後,我總覺得時間被拉得有幾個世紀那麼漫長……
所有時刻,我隻覺得煎熬無比,一顆心被反複鞭打和痛擊。
陸然,你一定不知道,華華還是沒有放開初初的手……
她就那麼站在那張工作台前,一動不動……
她就站在那裡……
那天開始,我偶爾會覺得恍惚……
總覺得華華已經跟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
不奇怪的是不是,陸然?
我很清楚,從初初離開的那一刻起,某一部分的章其華已經随着離開了,死去了。
我也不清楚阿姨的哭聲持續了多久……
我右手手腕上明明戴了手表,制服褲子裡還有手機,我明明可以去看時間的,但我卻沒有。
我看到阿姨最後抱住了華華,是很沉重的懷抱。
這一刻,初初躺在她自己的工作台上,至親與摯愛都在她身邊……
但是這個世界卻隻剩下了這兩個原本陌生的人互相依靠着,支撐着。
那個将她們連接在一起的人,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再也無法開口喚“其華”,也再也無法喚“媽媽”。
……
……
阿姨通紅着一雙眼睛,卻還得顧及活着的人。
她腿軟了,隻靠自己站都站不起身……
是新達哥摟抱住了她。
陸然,你知道的……
初初是阿姨唯一的孩子,唯一的女兒。
她看着她長大,将她養育成人,而且教養得如此之好,卻要在未及白發的年紀生生切割掉這塊骨肉,生生剝離,此生再也不見……
這于一位母親而言,何其殘忍,何其無情,何其悲怆……
29年前,她們還在同一副身體裡共生……
29年後,卻要真的因為生死之隔被分割成兩個人,兩個世界……
我後來許多天當班的時候,望着急救車的窗外都時常恍惚……
時常以為那天阿姨的哭聲由遠及近傳來,又覺得那聲音就源自于我心中……
我無從知曉在我母親那裡,在認定我離經叛道的我母親那裡……
世事無常,如果有一天,我先她一步離開這個世界,先她一步死去……
或許也是在這樣黑發的年紀……
她會不會為我掉一滴眼淚?
會不會抱着我哭?
會不會來參加我的葬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