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居。
秋意濃,漏聲長。
尤明姜望着濕漉漉的雨簾,往爐膛裡塞了把潮潤潤的松枝,青煙猛蹿了起來。裡頭煨着山藥豆和闆栗,炸開一聲聲“哔啵”的焦香。
傅紅雪躺在榻上,額頭上敷了塊濕帕子,頸間泛着病态的潮紅。
吃了粒布洛芬緩釋膠囊後,他的燒已經退了,卻還昏昏沉沉地陷在噩夢中。
“不……不會的……”他腦袋左右掙動,嘴裡還說着呓語。
她輕輕歎了口氣,往燎得通紅的爐圈兒上放了個蒸碗,蒸碗裡卧了個胖墩墩的雪梨。梨腹中藏着川貝母和枇杷葉,和着冰糖一起蒸到半透明,好給傅紅雪吃。
傅紅雪病了。
病得比這場秋雨還要突然。
衆人說定,今日啟程去梅花庵,但他被蕭别離的死刺激得不輕,無法上路。
恰好傅紅雪生着病,翠濃的燙傷也需要更幹淨的住處調養。她和葉開默契地達成共識,各照顧一個病人,這樣彼此都能安心。
于是,她留下來照顧傅紅雪,葉開則護着翠濃先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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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明姜撥弄着餘燼裡的山藥豆,眼眸垂落,爐火将睫毛染成金褐色。
她心裡藏着自己的小算盤。
雖不知前因,但明眼人都瞧得真切,葉開對傅紅雪,比手足兄弟還要赤忱。
如果路小佳來了,那局面說不定會變成葉開和傅紅雪聯手對付他……
她這次蒙東之行,本就是為了噩夢中的慘象在自己眼前上演。
哪怕是看在八十萬錢引的份兒上,她也不願看到路小佳受傷……
假使真的要動起手來,二對二也稱得上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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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藥豆煨熟了。
皺縮的山藥豆裹着灰殼,挨挨擠擠蜷在炭窩裡,焦脆的豆衣下滲着絲絲糖漿。
掐破一粒,裡頭是蜜髓似的沙瓤,舌尖輕抿,尤明姜側頭笑了起來。
“出來吧!看了這麼久,不煩麼?”
潮濕的雨氣稀釋了滿室的焦香,窗台上傳來了“喀嚓”剝花生的脆響。
路小佳頭戴笠帽,雨珠順着帽沿兒滾落,碎在他的腳邊。
掃了眼爐圈兒上的蒸梨,聲音淡淡的:“倒難為你關心着他,還能記得抽空來關心我。”
說完,兩指“喀嚓”捏開了一顆花生。
尤明姜眼皮都不擡,撥拉着火堆兒裡的闆栗,爆裂的栗殼裡吐露着金黃果肉。
幾顆熱騰騰的栗子被她托在掌心,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指甲掐開闆栗殼兒,一連撬了仨囫囵個兒的栗子肉,她吹了吹燙紅的指尖,突然往他手裡一塞。
笑眯眯地說:“吃人家的嘴短,這些能堵得上你的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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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殼後的幾顆栗子肉,圓滾滾的,憨憨地蜷在他的掌心。殘餘的燙意覆蓋着他的掌紋:生命線、事業線、智慧線、婚姻線……
路小佳喉結滾了滾,托着幾顆栗子肉,輕吐一口濁氣:“你還吃得下去……”
她眉眼清潤,靜靜地望着他,忽然說道:“你淋雨了。”
握劍的手顫了顫,路小佳突然就洩了氣,他神色動容,将幾顆栗子肉送入口中。他細細地咀嚼着軟糯的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擡手摘下他戴的笠帽,尤明姜走到門邊,甩去帽檐上的水珠:“下回挑雨天來見我,記得帶把傘。”
她一走開,昏睡在榻上的傅紅雪,就徹底暴露在路小佳的劍下。
這無疑是殺死傅紅雪的最好機會。
失不再來的好機會。
路小佳卻仿佛忘記了自己是個殺手。
他坐到了爐子邊,用火鈎撥出剩下的闆栗,一顆又一顆地剝了起來。
路小佳默默剝栗子,拇指抵住栗殼裂縫,無名指輕彈,果肉便完整躍出。油潤的栗子肉被小心地托在泛黃的油紙上。不一會兒,那紙上便堆起了一座小山,滿滿的栗子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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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一切盡收眼底,尤明姜輕舒了一口氣,肩膀微微下垂,迅速将那根沾了麻沸散的銀針藏進袖口。她轉過身,走到爐子旁邊,将濕漉漉的笠帽架在側邊烘烤。
路小佳輕輕撚着指尖,上面殘留着栗子肉的碎屑。
這些天,傅紅雪的消息傳遍了江湖的每一個角落。那些藏在暗處的仇家們,頭頂都懸着一把刀,沒人敢擡頭。
他們不知道這把刀何時會落下,也不知道它會落在誰的頭上;更猜不透傅紅雪到底知道多少秘密,是隻對馬空群恨之入骨,還是要把所有仇人都拖進地獄。
路小佳也想知道這一點。
“你怕我殺了他?”他低聲呢喃,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尤明姜笑了笑,悠然道:“你不會。”
路小佳挑了挑眉:“哦?”
光暈映在她的臉上,眉眼間帶着幾分狡黠:“路小佳就是路小佳,路小佳有路小佳的驕傲。”
路小佳靜靜地看着她,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尤明姜也不躲,坦率地與他對視。
路小佳道:“我收了錢,答應替人殺他。”
“嗯。”
“所以我……”
“别動。”她一臉嚴肅,倏地湊到他的面前,指尖微微擡起他的下颌。
路小佳一怔,喉結滾了滾,睫毛在鼻梁投下的陰影微微發顫。
“這裡……”她指了指他顴骨上的小紅點,“蚊子叮了個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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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明姜的指尖沾了爐甘石洗劑,輕輕點在路小佳顴骨的紅疹上。涼津津的粉霧漬在他的顴骨上,暈成一片淡淡的桃花粉。
路小佳垂着眼睑,耳尖卻泛起比桃花粉更含蓄的紅暈。他聞見爐甘石淡淡的石灰味裡,摻着栗子殼烤焦的甜香。
塗完了爐甘石洗劑,尤明姜收起玻璃磨砂瓶,微笑着說道:“剛才說到哪兒?”
路小佳望着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又緩緩松開。
他知道尤明姜說的是什麼。
尤明姜靜靜地回望着,伸手摸向一顆圓滾滾的栗子肉。
他的手恰好伸向了同一顆栗子肉。
兩隻手碰在一起,又同時縮回了手,誰都沒有動。
過了好一會兒,路小佳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握住了她的手。
尤明姜身體微微一僵,卻沒有掙脫他的手。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聲音低沉:“尤明姜,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
尤明姜眨了眨眼,笑意中帶着幾分狡黠:“危險?對你,還是對我?”
路小佳沒有回答,隻是握得更緊了些。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松開手,“好,那我大發慈悲,現在不殺他。”
還不忘着重在【現在】兩個字上加重了讀音。
尤明姜愣了一下,随後嘴角微微上揚,放松下來,“傅紅雪也絕不會殺你。”
“不會殺和殺不了,可别混為一談。”
路小佳語氣半真半假:“我要是真想殺,誰能攔得住我?”
尤明姜輕笑一聲,目光在他臉上掃過:“那你有沒有接了懸賞,來取我性命?”
片刻後,路小佳開口,聲音低沉:“我不殺不該死之人。”
尤明姜笑意更深:“哦?那在你眼裡,我是什麼人?”
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路小佳忽然起身,戴上半幹不幹的笠帽。
“一個麻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