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雲低懸,浪頭裹着白沫,“砰砰”地撞在船舷上。
鹹腥的風一頭紮進舷窗,林平之在被子裡摩挲着指腹,新結的痂被海風一吹,癢絲絲的。
少年裹着厚實的棉被,瞧着戴着傩面具的尤明姜開蚌取珠。
五更天,尤明姜就忙活開了。
海蚌殼泛着青灰色,刀刃沿着貝齒遊走,剖開層層疊疊的珍珠囊。
海盜們擡來一整筐海蚌,見海盜們當着尤明姜的面,對他客客氣氣的,林平之跟着狐假虎威,心裡挺是得意。可剛這麼一想,他就屈指叩了叩腦門,心想:堂堂福威镖局的少镖頭,怎麼能生出這腌臜心思呢?
尤明姜腳邊碼着半人高的海蚌。
海蚌殼裡能裹着珍珠的,十成裡不見得有一成。海珠是海蚌肉裡長出的舍利子,圓滾滾一粒,光也是溫溫潤潤的,不亮得紮眼,不像河珠總帶着砂礫的粗粝。要是湊到日頭底下轉個半圈兒,就能瞧見珠面上細細的螺紋。
日頭斜斜地切進舷窗,洇出一塊光斑。
尤明姜左手托着海蚌,右手小刀往縫裡一探,撬開半寸口子,刀刃貼着珍珠囊遊走。偶有珠光乍現,她就用指節一頂,渾圓的海珠就滾進個陶甕裡,濺起細碎的水花。取珠後的海蚌順着窗沿滑出去,“咚”地濺起水花,被放歸大海。
林平之看得入神,伸手也想幫忙。
他指尖剛觸到海蚌鋸齒狀的邊緣,就被尤明姜一把按住。
“昨兒換藥,瞧見你虎口裂了,當心鹽漬蜇了傷口。”手腕在她掌心裡微微發顫,尤明姜搖了搖頭,“要是再被貝殼傷到,當真要命了。”
林平之讪讪地縮回手。
少年平日裡愛動,愛和镖頭們出去打獵,最受不了這般拘着,可尤明姜眼風一掃,他就低下頭,笨拙地躲開她的目光,默默坐着,偷眼追随着她的一舉一動。
她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濕,貼在脖頸上。
陶甕裡的珍珠越來越多,大大小小,足有上百顆。
清水漾起細紋,珍珠骨碌碌打着轉兒,泛着淡淡的光暈。
她手指在水中輕輕攪動,珍珠彼此碰撞,發出細微的聲響,艙外傳來浪濤聲,混着海盜們的吆喝,倒襯得這方寸之地格外安甯。
林平之靜靜地看着,心中忽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情緒。
尤明姜先拈起顆赤金珠,又挑出十二枚紫珠,将這些稀奇的珍珠裝入個檀木盒裡,又把一封書信塞了進去。
無意間瞥了眼,信紙上的字迹密密麻麻,似是寫滿了無法言說的心事。
林平之滿是好奇,湊過去問道:“姐姐,你這是要拿去送禮嗎?”
“賠罪的。”她答得輕描淡寫。
林平之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圓:“啊?你是捅了王母娘娘的珍珠窩?”
她到底犯下什麼“天價錯誤”,要準備這麼多的海珠?
瞧見少年直勾勾地盯着海珠,眼睛都看直了,尤明姜不禁覺得好笑,随手從艙壁上取下一個褡裢,精挑細選了些顆粒飽滿、圓潤剔透的上等珍珠。
不一會兒,褡裢就被塞得滿滿當當,而後遞到林平之跟前,她笑道:“平之,這也有你的一份,拿去玩吧,就當是這幾日的紀念。”
褡裢沉甸甸地壓進懷裡,貼着心口發燙。
少年眼睛亮晶晶的,臉紅紅的,眼神裡是不加掩飾的雀躍:“謝謝姐姐……”
福威镖局的少镖頭,什麼樣的珍寶沒見過?
偏生卻被她送的珍珠燙紅了耳朵。
.
.
時間悄沒聲兒地流逝,轉眼暮色就降臨了。
尤明姜洗淨雙手,戴上醫用□□手套,沖林平之揚了揚下巴,招呼道:“平之,該換藥了。”
林平之垂着頭,動作有些遲緩,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他把衣衫輕輕拉到臂彎下,露出那布滿淤青、新舊傷痕交錯的後背。
左肩處一道一寸長的豁口格外刺眼,還在絲絲滲着血絲。
尤明姜輕輕伸出手,剛一碰觸到傷口周圍,林平之就像被針紮了一般,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尤明姜蘸着天香斷續膠,涼意随着藥物貼上肌膚:“現在知道疼了?”
少年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咬住被角,悶哼出聲。
喉結在單薄的皮膚下,急促地上下滾動。
“光天化日之下,他們竟敢……這麼嚣張。”林平之聲音微微發顫,帶着幾分倔強,“總不能……眼睜睜看着那些姑娘被擄走吧……”
他那時就一個念頭:絕不能讓紫鲸幫的人把人帶走!
尤其是在福州這片他熟悉的土地上,絕不能讓這些惡徒肆意妄為!
.
.
油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投在闆壁上。
尤明姜放輕了聲音,“平之,我再看看你的胸腹,别留下什麼隐患。”
一聽這話,林平之的臉瞬間紅透了,像熟透的番茄,連耳垂都紅得好似能滴出血來。
他慌慌張張地裹緊被子,像隻受驚的小獸,迅速滾到床角,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真的不疼了!”
尤明姜瞧他這副模樣,又好氣又好笑。
見他縮着脖子,像隻鴕鳥似的拼命躲避,便伸手揪住被角,猛地一抖,把人硬生生地扒拉了出來。
林平之臉漲得通紅,在這窘迫又羞赧的氛圍裡,她動作輕柔,緩緩揭開了林平之的衣衫。
果不其然,胸膛和腹部布滿了青青紫紫的淤傷。
尤明姜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抵住他的腹部,在脾髒和肋骨的位置輕輕摁壓,輕聲問道:“疼嗎?跟我說實話。”
“不疼。”少年單薄的脊梁繃得像張弓,喉結急促地滾了兩滾。
“别硬撐着,我是大夫,跟我還倔什麼。”尤明姜嗔怪道。
指尖剛掃過肋下,林平之的肩胛骨猛地一縮,就像被竈膛裡迸出的火星子燙到了,渾身都透着不自在。
熱氣從他的耳後迅速蔓延到脖頸,他害羞得全身微微顫抖,頭垂得更低了,眼睑緊緊垂下,根本不敢與尤明姜的視線交彙。
尤明姜還以為他是害怕疼痛,仔細塗抹完天香斷續膠,倒出一粒布洛芬緩釋膠囊和一粒阿莫西林膠囊,遞到林平之嘴邊,“來,把藥吃了,好得快些。”
林平之乖乖張開嘴,膠囊剛落進喉嚨,就被噎得眉頭緊皺,趕忙端起一旁的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
尤明姜安慰道:“别擔心,姐姐答應你的事兒,肯定算數。等你傷勢徹底痊愈了,我就送你回家。”
這句“送你回家”像顆意外投下的石子,在他的心湖裡激起千層浪,驚得他嗆出一串劇烈的咳嗽。
尤明姜連忙伸手替他順着後背,笑着打趣:“瞧你這高興勁兒,都樂糊塗了?”
少年緊攥着被角,指甲都在掌心掐出了月牙印,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喚道:“姐姐……”
“怎麼了?”
“回去的話,你能不能送我到镖局門口呀?”
他想讓爹娘見見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想把庫房裡最稀奇的珍寶送給姐姐。
投我以珍珠,報之以珍寶,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尤明姜以為他是擔心路上再被紫鲸幫的人截住,笑道:“行。”
林平之心裡敞亮起來,陰霾一掃而空。
“嘿嘿。”他揚起一張純真的笑臉,傻乎乎地跟着笑了起來。
.
.
等到下船那天,林平之剛踏出船艙,眼前的景象瞬間讓他僵在原地。
心裡隻剩一個念頭:這下可麻煩大了。
雨絲織成密簾,繩橋在雨中晃如秋千。
林平之盯着二十丈外的江岸,掌心沁出冷汗。紫鲸幫的船泊在江心,他本就輕功不濟,更何況姐姐還坐着輪椅、行動不便,難道真要他跳下水遊過去嗎?
船上隻有幾個擦拭甲闆的海盜,他們偷偷在背地裡等着看笑話。而在尤明姜手裡吃了不小虧的丁楓、海闊天、向問天,全都不見了蹤影,聽說都下船去赴宴了。
這下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尤明姜坐在輪椅上,背着竹編藥簍,将胳膊搭在欄杆上,瞧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輕笑道:“區區二十丈,還怕姐姐我沒法把你送過去?”
“我……”林平之張了張嘴,卻發覺喉嚨幹澀得厲害。
他的腦海裡亂糟糟的,實在難以想象一個平日裡坐着輪椅的人,究竟要如何施展輕功;更無法勾勒出輪椅在晃晃悠悠的繩橋上怎麼前行。
光是想一想,就覺得荒誕至極。
好在,尤明姜也沒打算讓他天馬行空地想象。
就在一衆海盜滿是驚異的目光裡,她穩穩地從輪椅上站了起來。
林平之瞬間驚得目瞪口呆,眼睛瞪得像銅鈴,嘴巴大張,都能塞下一個雞蛋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冒出一句:“姐姐,你……你竟然能站起來啊?”
尤明姜輕描淡寫:“我好像從來也沒說過自己站不起來吧。”
林平之聽了,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那姐姐怎麼天天坐着輪椅呢?”
尤明姜聳了聳肩:“不省點力氣,哪能料到有些人這麼能折騰,淨給我找事兒。”
林平之還沒反應過來,腰間倏地一緊,尤明姜竟攬着他踏浪而起。
少年慌忙閉眼,隻覺鹹濕的雨霧裹着紫草香氣撲面。
再睜眼,人已穩穩落在二十丈外的岸上。
隻留下甲闆上一衆海盜面面相觑,嘴巴張得極大,仿佛能塞進一枚鴕鳥蛋,滿臉寫滿了難以置信。
.
.
雨簾斜斜地切進巷子,傘沿垂下的水珠子串成簾。
林平之踩着青石闆縫裡的積水,假裝不經意,偷偷瞟着撐傘的青衣女子。
一副傩面具遮住了她的臉。
雨滴順着傘面滑落,打在地面濺起微小水花,好似他此刻難以平靜的心。
林平之隻覺她周身萦繞着神秘氣息,像酒杯裡倒映的月亮,撩撥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