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柏翻身坐起，從口袋裡摸出手機，給席宸打了個電話。

電話過了會兒才接通，大概是沒想到柏的來電，席宸在電話那頭的語氣顯得有些猝不及防：“小柏？”

柏“嗯”了一聲，握着電話，卻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些微妙的感覺，壓抑、煩悶、不安……一旦說出來就仿佛在抱怨自己的不堪重負，在埋怨席宸給了太多似的。

不，柏想，他不是這個意思。

他改了主意，低聲問道：“你……還好嗎？”

他聽到席宸聽筒的背景音裡有呼嘯的風聲，席宸此刻應該正在路上，坐在車後排，大概率拉下所有車窗，讓夜間寒涼的冷風緩解周身不适的症狀。

席宸沙啞着嗓音告訴他：“還好。”

柏：“……”

明明一點都不好。

柏：“你今晚去哪兒？”

“伊利斯莊園。”

席宸說着，深吸了口氣，壓下過分急促的呼吸聲，頃刻間猜出柏為什麼給他打這通電話過來——他的小Omega過分心軟，會對他的離開感到無所适從。

“不用擔心，”席宸說，“還有十多分鐘就到了。”

柏沉默半晌，忽然道：“你說錯了，我剛剛……沒有勉強。”

電話那頭靜了一會兒。

柏：“我隻是緊張，我……”

席宸突兀打斷道：“小柏，夠了。”

“？”

“我在騙你，我一點都不好，我很難受的，你這樣說我更受不了了。”

“……”

柏慌忙找别的話題：“那個，我……我今天下午去了廠區，聽陳叔講了些你以前的事情。”

席宸在車後座調整了姿勢，放緩呼吸，打開左側的車載冰箱，從裡面取出一杯冰水，閉着眼睛将水連帶冰塊澆在後頸灼燒般的腺體上，對着電話裡輕輕“嗯”了一聲。

前排開車的新司機轉頭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席宸臉色猙獰，說話的聲音卻輕柔的像從水裡熨過似的……

看着有些不正常。

司機沒敢勸什麼，踩了腳油門，打算趕緊把這位症狀嚴重的殿下送到目的地去。

柏在電話裡問道：“你八歲的時候就知道了要跟我家聯姻，對嗎？”

席宸腦子有點不太清醒，思緒還停留在柏頭一句話中，沒能迅速意識到柏說這句話的意思：“啊，我小時候……那都很早以前了。你怎麼想到問陳這些？”

柏重複了一遍：“你八歲的時候就知道要跟我家聯姻，為什麼我以前從不認識你？”

席宸：“……”

他腦子“铮”的一聲，頓時清醒了過來。

塔利亞與安路易斯家族曆來親厚，即便溫斯公爵選擇避世索居，但八歲的席宸連千裡之遙外的父親都能找到，柏很難想象他在得知自己要與安路易斯家族締結可以破除詛咒的婚姻後，會完全忍住好奇，這麼多年來從未在安路易斯家族面前出現過。

柏：“是女王不允許嗎？”

席宸靜默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柏也沒有再問，他聽出席宸極力壓抑的喘息聲，把靜默歸為對方身體不适所需要的調整時間。

一會兒的功夫，司機加速把車飚到了目的地，柏聽到聽筒裡傳來車門打開的聲音——席宸抵達伊利斯莊園，正從車上下來。

柏聽着他一路走進伊利斯城堡的大廳，皮鞋踩在地上發出“哒哒哒”的回蕩回響，伊利斯城堡很大，沒有克拉卡帕宮和溫斯莊園的熱鬧，空寂的腳步聲被柏聽得一清二楚。

柏聽到有侍從走過來，詢問了些什麼，席宸吩咐對方取抑制藥物送來，随後又走進一間屋子，開門聲與衣物摩擦的聲響，片刻後侍從敲門進來，被吩咐把東西放下……

席宸似乎在房間裡坐了下來，才繼續跟柏聊天。

“我八歲的時候就聽過你外公兇神惡煞的名聲……”席宸就着冷飲吞下手邊的藥物，“哪兒敢啊。”

柏：“？”

因為怕他外公？

這個理由似乎有點荒誕。

席宸接着說：“而且我以前很壞的，跟所有人打架，你外公肯定不待見我，到你家連大門都進不去，就得被他踢出來。”

柏聽得更離譜了：“為什麼要跟人打架？”

席宸垂了垂眼皮，抑制藥物讓他難耐的症狀稍微消退了些，他清了清喉嚨，随便說：“看不順眼呗。”

柏：“看不順眼就要打人啊？”

席宸“嗯”了一聲：“很壞吧，那個時候的我可讨人厭了……”

他年少時有無數難以發洩的委屈和憤懑，父母離開後，他把無能為力的怨氣發洩給周邊每一個人，像隻一碰就炸的刺猬。女王并未對外公布他的身份，而沒了身份和體面的保護，所有發洩便隻能引來厭惡。

同齡人讨厭他，離他遠遠的。

席宸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他無所謂，唯獨不敢去見安路易斯家的孩子。

那是他的救命稻草，他無能狂怒的同時又在怯懦畏懼着自己打不赢的命運，他怕安路易斯家的孩子像其他所有人一樣讨厭他，那樣他就失去了得到拯救的機會。

席宸怕死了那個詛咒。

他不聞，不問，假裝一切不存在，用逃避的方式躲開一切，直到終于脫皮換骨地成為一個社交場上的紳士……而那時他以為自己的聯姻對象是伊麗莎白。

他想過要用一副溫文爾雅的僞裝去騙騙對方，卻沒想到聯姻對象是柏。

他在柏轉學第一天就給對方留下了極差的印象。

席宸覺得自己倒黴透了。

他閉了閉眼睛，明知不該問，卻還是忍不住問道：“柏，你有讨厭我嗎？”

柏跟他剛認識那會兒，兩人一言不合就要動手，柏大概讨厭死他了。

電話那頭稍微靜了一會兒。

柏說：“不讨厭。”

席宸不信：“真的？”

柏：“真的。”

席宸有時惡劣，柏想在對決場上揍死對方，也曾因為聯姻對席宸表達過敵意……但這并不是厭惡。

厭惡是蔑視，是冷漠，是不耐煩，是從對方身上看不到絲毫可取之處的避而遠之和嫌棄。

席宸并不是惹人厭惡的性格。

“可你說你不喜歡我。”席宸頓了頓，這句話不知怎的就從嘴裡溜了出來，快得他簡直沒法收回。

柏：“我……”

席宸忙從沙發上坐直起來，打斷他：“不，我不是要說這些，我……”

他可不想把以前的舊事再翻出來。

“哐啷”一聲，柏聽到聽筒對面傳來什麼東西被打翻的聲音。

席宸起身時動作太大，打翻了方才喝藥用的冷飲杯子。

又手忙腳亂地去撿滾在地上的杯子。

片刻，聽筒裡安靜下來。

把杯子放回原處的席宸一時間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雙方都靜了一會兒。

柏回憶“我不喜歡你”這句，是他當初跟席宸鬧翻時，當着對方的面丢了那隻鸢尾花胸針——那時的他并不知道席宸喜歡他，也不知道這句話會像刺一樣紮進對方心裡。

柏：“如果我現在說，跟你相處起來其實還不錯，你會覺得好受一點嗎？”

席宸：“算了，都是以前……”

“席宸……”柏忽然打斷他，似乎想明白了這通電話到底要跟席宸說什麼，“跟你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我覺得還挺快樂。”

席宸在電話那頭靜了靜。

柏：“至少比我想象中好。我曾答應過要對你的心意做出回應，可我發現自己或許沒辦法像你喜歡我那樣喜歡你，我嘗試給出我能給的東西，我願意跟你結婚，願意跟你發生任何關系，你想要孩子的話……我也可以答應，我會希望繼續跟你在一起，我沒有勉強，這，算是喜歡嗎？

電話那頭久久沒發出聲音。

柏：“席宸？”

席宸深吸一口氣，柏的話說不清是讓他失落還是更該欣然，他此刻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

席宸對柏說：“小柏，等你畢業，我們就結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