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感到一陣怒氣,簡直氣絕了。
他先是吩咐了勞森一句,轉念一想,又怕席宸不信,幹脆親手寫了封書函。
信中,他告訴席宸自己沒有要跟他分手,也從未不愛他,所有的一切都隻是因為魔鬼……
如果得知了真相的席宸還是不管不顧要沖進來……
柏咬了咬牙,在信紙上寫:我現在就拉着魔鬼一同去死,我……
頓了頓,筆尖在信紙上停住,柏怔滞片刻,鼻頭發酸地把剛剛寫的話又全部劃掉。
他想,自己在幹什麼?
他拿自己的性命去威脅席宸,可席宸……席宸不過是想見他。
席宸愛他愛到這地步,他如此決絕地逼迫對方接受自己的獻祭,席宸……就真的能受得了嗎?
柏眼淚無端流下來,不由自主撫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晃了晃神,心想,自己還有孩子。
他固然可以帶着魔鬼堕入地獄,像當年的路德皇帝那般,可他的孩子本該有機會活下來。
魔鬼最多隻能附身一個靈魂,柏想方設法撐這麼久,無非是給未來的孩子争取一線希望。
半晌,柏丢了手裡的信紙,抹了抹眼角的淚水,低聲對勞森道:“算了,把防護陣法解除吧。”
他打算放席宸進來,至于以後……算了。
或許是命運推着他們走到了這一步,柏想,如果席宸未來真的出現什麼變故,他會陪着對方走完下一程。
魔鬼、詛咒什麼,統統見鬼去吧!
如此下定了決心,勞森正打算去執行柏的命令,臨走前往窗外一瞟,忽然“咦”了一聲。
“少爺……”勞森蹙眉看着窗外,有些不敢置信道,“外面的攻擊停了。”
*
席宸看着站在自己跟前這個生着東共和國人面孔的女孩,眉頭緊鎖。
“聖師弟子?”
他打量對方幾眼,暫且收了自己破陣的魔力,從對方手中接過遞來的信。
“師父年紀大,不方便過來,她吩咐我一定要在今晚之前趕到這裡,把這封信交給你。”
站在席宸跟前的是一個十七八歲模樣的東共和國女孩,穿着尋常的T恤和長褲,烏黑長發披肩,脖頸和耳垂上挂了跟聖師一模一樣的獨特奇異飾品——她剛剛利用空間轉移魔法抵達席宸跟前,被士官們當成偷襲的刺客,差點打了起來。
女孩魔法不是很精到,臉上挂了點彩,但并不在意方才的交手,被士官們壓到席宸跟前後,随便抹了抹臉上的血迹,便從褲兜裡掏出一封用魔法護着的信封來。
“這是你父親去世前留給你母親的……”女孩一口西魔法帝國官語說得磕磕巴巴,好在大概能聽懂意思,“席先生把信交給了師父,要師父代為轉達,但你母親不願意看這封信,又退了回來,就一直保存在了師父那裡。”
席宸擰着眉,拆信的動作微微頓了頓,忍不住又打量了女孩一眼:“你師父為什麼一定要讓你在今晚之前,把信送到這裡?”
他抵達溫斯莊園是臨時起意,聖師不可能知道他在做什麼,況且……他們一群東共和國人憑什麼幹擾他的私事。
“師父為您占了一卦……”女孩一臉樸實地說,“就在您向她谒問不久之後,師父說您身上牽系着某些機緣,她不願意看您做壞事。”
“壞事。”席宸輕嗤了一聲。
他理解東共和國語中所謂的“機緣”,也知道東共和國的占蔔體系區别于西方,大部分都要折損起占者的壽數和氣運。
但他并不想領聖師這個情……
“我想問的事她不告訴我,又何必給我送這些……”席宸冷哼,“父親的信既然在她手裡,為什麼不早說?她有什麼資格拿我父親的東西。”
“師父隻是代為保管!是席先生交給她的,她才沒有動過!”女孩怼了一句。
席宸懶得跟對方計較,拆開了信,低頭讀起來。
的确是他父親的筆迹。
席與風一生給蘇茜公主寫過許多封情書,文辭浪漫,風趣矜雅,随性但又真摯,像他的人一般……席宸有時候會想,他但凡能學到父親當年的半點風度,都不至于連跟柏的婚事都保不住。
他父親在信中向蘇茜公主解釋自己離開的原因,向蘇茜公主道歉,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的孩子。
為了席宸。
“我們有過最美好的時光,可阿宸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像我當初跟你說過的,我從不覺得人生是為了一個終點,但這并不意味着我不願意跟你白頭偕老,怎麼可能呢?你知道,白首不相離是我血脈相連的故土對戀人最好的祝福。”
“可若未來每一天,我們都要活在會殺死自己最愛的孩子的恐懼中,我不忍心,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
“一件壞事總會牽連着另一件壞事,我不能無動于衷,我總要做點什麼,他是我的孩子,是我跟你的孩子,無論如何,無論付出何種代價,我要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掰回一點,哪怕一點點。”
“我可能再也見不到阿宸了,我現在的樣子,也實在不敢見你,我會吓壞你的。”
“告訴阿宸,我愛他。”
“我也愛你。”
“如果有可能,如果你能陪阿宸更久一點,讓他相信,無論命運的終點是什麼,那不重要,哪怕他将來不得不背負着詛咒前行,可在詛咒之外,他還是可以有無限的未來。”
“他會交朋友,會有愛人,那個人也會愛他……相信我,會的,像我愛你一樣。”
“死亡不過是一個句号而已,死亡的方式也不過是句号的形狀。他的人生還有很多優美的長篇可寫,魔鬼又沒有禁止他快樂、幸福,也沒有禁止他擁有一個豐富絢爛的人生,有什麼好怕的呢?”
“讓他不要怕,你也不要怕,茜茜……”
“……”
席宸看完了信,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他眼眶發紅,仰起頭克制了一下幾乎要忍不住的淚水,衆目睽睽,他不能在這個時候哭出來。
片刻,他收起信紙,看向那個站在旁邊一臉懵懂的女孩,問道:“為什麼現在才把它拿出來?為什麼現在才給我?”
女孩歪頭,一副有些聽不懂的樣子:“師父說的。”
“……”
算了。
席宸沒再問下去,将信紙收斂在自己的内側口袋:“聖師還說了什麼?”
“哦,師父還讓我把這個給你。”女孩這回聽懂了,又從褲兜裡拿出一卷小信紙。
跟席宸曾經在鐵皮盒子裡放的那三卷一模一樣。
女孩說:“師父讓你現在就打開。”
席宸抽掉信紙上的麻繩,信紙燃燒,化為灰燼,升騰起的煙霧浮現一副幻景。
幻景中并沒有聖師,隻是一句古老的東共和國話:往者不谏,來者可追。
“唔……意思是說,過去的事就算了吧,别老讓以前的事影響……”女孩試圖給席宸解釋。
“我知道。”席宸打斷了對方,“我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說什麼東共和國的道理聽不懂,也不過是随口糊弄聖師罷了。
他抹去了幻景。半晌,又忍不住看了眼伫立在漆黑暗夜裡的溫斯莊園。
柏到這個地步都沒有來見他。
“一件壞事總會牽連着另一件壞事……”
席宸想起父親在信中寫的這句話。
罷了。
他按下心底瘋狂的不甘和思念,命令周邊依舊在破陣的親衛們收手,直到噬心誓的疼痛在他體内逐漸緩解。
席宸輕歎了口氣,許久,帶隊離開了溫斯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