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滿眼興奮地四下張望,徐應悟扯住他衣袖,湊頭問他:“大宋可有律令,禁止官吏嫖宿風月場所?”西門慶對他這敗興之言嗤之以鼻,抽回衣袖道:“我又不宿!”
此時一幢飛檐彩繪、兩層樓高的花船緩緩駛來,船頭站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待船停穩,男子輕盈邁步上岸,沖二人抖袖拱手道:“勞長官同應先生久等了,快請入席!”
何永壽一身霜色襕衫,腰間水綠色束帶上懸挂一塊白玉無事牌。西門慶回禮後擡頭打量何永壽,見他一雙丹鳳眼半含秋水,兩彎細長眉幾欲入鬓,竟像是勾畫過一般,便回頭向徐應悟擠眉弄眼,徐應悟搖頭提醒他不可失禮。
三人入席後,艙内兩名商女并一對男伎便吹拉開唱。何永壽依次邀敬西門慶、徐應悟,酒過數巡,食割兩道,氣氛便熱絡起來。西門慶巧舌将何府宅苑誇得天花亂墜,又将他那套“京裡全是美人兒”的言論叙說一遍,最後話兒落在何永壽身上,誇他“風姿卓絕、清雅出塵”,如鳳皇、子高再世一般。
鳳皇,大名慕容沖,五胡十六國名噪一時的美少年,曾與親姐姐一同被苻堅收入後宮;韓子高則是南朝陳文帝的“男皇後”。西門慶誇人美貌不将人比作潘安、宋玉,卻偏偏提這兩位史書上蓋章當過娈童男妾的,這不明擺着揶揄調戲别人?
徐應悟聞言手中酒盞一抖,不巧有幾滴濺在何永壽腳面上,将他那雙簇新的雪白布鞋染上星點黃漬。徐應悟趕忙連聲“哎呀”抱歉,何永壽擺手道:“不打緊。”随即除掉鞋履遞給身後下人,赤腳踩在地上。
西門慶直勾勾盯住他應二哥,不叫他分神去瞧别人的腳。徐應悟怕他又說出甚麼陰陽怪氣的渾話來,便緊着岔開話道:“小人席前失儀,請何大人寬恕。我有個笑話兒說與二位聽,權當賠罪。”
從前應伯爵最擅油嘴編笑話,每每将西門慶逗得開懷,故而哪次吃酒也少不了他。可自打他“失憶”便忘了這樣本領,再沒說過一段。如今不知怎的忽又想起來了,西門慶驚喜之餘,不免又心生猜疑,怕他有意在何千戶面前顯擺讨喜。
“一秀才上京趕考,泊船在揚子江。到晚忽叫艄公:‘泊别處罷,這裡有賊。’艄公道:‘怎的便見得有賊?’秀才道:‘你瞧那碑上寫的,不是江心賊?’艄公笑道:‘莫不是江心賦?先生識差了!’秀才道:‘賦便賦,有些賊形。’”
原著裡,這笑話是應伯爵說來譏諷西門慶的,“賦”“富”同音,意指西門慶出身商賈、盡賺些不義之财。方才西門慶嘴欠暗諷何千戶形似斷袖,徐應悟怕他得罪人,便借玩笑話揭他的短兒,好叫何千戶心裡平衡些,不至于生出怨念來。
西門慶卻不領情,聞言抽動嘴角哼笑一聲,讪讪喝了口酒。何千戶聽罷甩開折扇,掩面輕笑道:“哪裡富了?咱家鼓着肚子充胖子,倒叫應先生當真了。”
徐應悟心道,這何永壽真是個人精,這笑話明明說的是西門慶,他為着場面,倒先攬自己身上了。于是慌忙掩着口道:“唉呀!小人該死了,實是無心!”
西門慶煽惑道:“長官休饒了他!叫他跪了罰兩杯!”何千戶笑言“不必”,西門慶卻不依不饒,撲上來拽徐應悟道:“怪囚根子,你跪是不跪?”
“我跪你個江心賊!”徐應悟半真半假給他一肘,西門慶用胳膊彎兒夾着他脖子叫道:“我的兒,我不做賊偷了你娘,怎有你這油嘴小雜種!”兩人遂推搡鬧成一團。
他兩個天天窮嘴鬧慣了的,何千戶卻頗感驚異。他從小在王府裡伺候,一向規矩闆正,哪聽過這些腌臜渾話,一時看得好熱鬧,以扇掩面笑得說不上話。
見這兩人鬥得起勁兒,何永壽趁機告了方便,搖晃着去船尾放水。此時船已行至開闊水域,兩岸人聲燈影漸遠,涼風吹動水面波光,令人周身暢快。
何永壽正嘩啦啦尿着,西門慶忽然出現在他身旁,毫不避諱地與他并排向河裡溺尿,還故意捏在手裡甩甩,生怕别人留意不到。
何永壽見他這副德行,心裡明鏡兒似的,完事後便系上腰帶,攬過西門慶肩頭笑道:“長官可誤會了?我并非他人娈寵,實是那采菊之人。”
西門慶聞言一怔,旋即彎眼笑得邪性:“如此甚好。”
回席後西門慶态度大變,再不尋釁作怪,故而賓主盡歡,直鬧到三更敲過,三人才分乘兩輛馬車回到何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