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西門府兩處停靈,娘母倆同日下葬。
西門慶積郁難平,又怕徐應悟變卦,暫沒心思出去胡浪。外頭有人邀他吃酒,他隻推五七未滿,一概不應。生意上,有玳安兒同來保兒,一個管鋪出納,一個跑船上貨,打理得井井有條。每日提刑所衙役将公文案卷送至府上,全由張松替西門慶審閱批複。從前他是書童兒時便做慣這些,一幹人、事摸得門兒清,如今西門慶得知他升學有望,對他更加器重,連官印都交在他手上行使,自己甩手不管,隻一門心思籠着徐應悟。
每日徐應悟打百惠堂下了工回來,西門慶便寸步不離黏着他,裝乖撒癡,言聽計從,夜裡睡着,還非要交扣着他一隻手,抑或抱住他一邊胳膊、一條腿,可見真真叫他甩怕了。兩人似乎回到如膠似漆的蜜罐兒裡,可徐應悟的心,其實已死,除了為他精神狀況擔驚受怕,再難掀起任何波瀾。
這日喪期已滿,西門府撤下白絹,恢複往日富貴繁華景緻。
夜裡西門慶纏着徐應悟好一番雲雨,在枕畔千般貼戀,萬種溫柔,星眸帶淚,語訴癡情,實指望收買住他的心。完事後西門慶像才死過一回,坐在他懷裡與他額頭相抵,抽氣喘個不停。
從前兩人如這般對面時,徐應悟常羞臊慌亂,眼沒處放,可西門慶卻時時感到他滿腔熱烈、一顆心全在自己身上。
如今兩人心口相貼,四目相對,徐應悟眼中卻再無火花躍動,明明看着他,卻又滿眼空洞,像望着虛無。西門慶挖空心機、使盡手段,終于得到一具從容、冷靜,漫不經心的軀殼。
可這軀殼,已是他在人世間唯一的羁絆。他因此變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但此時此刻,他無比絕望地意識到,兩人的親疏遠近、他的喜怒哀樂,全由徐應悟一手掌握,他已失去一切權柄與周旋的餘地。因為徐應悟已然不愛他了。
徐應悟從隻有西門慶的世界走了出來,才覺豁然開朗。他有時甚至想,當初剛穿進此間世界時,究竟為何決意跟着西門慶一條道兒走到黑?倘若那時便疏遠了他、自己闖一片天地,想必如今不是這番光景。平白渡這一遭情劫,又能改變得了什麼?
唯一的“收獲”,是他終于破處了。徐應悟想到此節,心頭升起甜蜜酸澀交織的感動與遺憾。是啊,他睡到了夢中情0、他的“初戀”,西門慶那麼美,那麼浪,曾給過他夏花般熾烈的愛情,和極緻的愛欲體驗,但兩人之間自始至終存在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那是上千年人類文明進步走過的路程。
在無數與西門慶呼吸交纏的深夜裡,徐應悟已想得通透,終有一天,他會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殺死”西門慶,正如西門慶不可避免地“殺死”他們的感情一樣。古往今來,愛情童話總結束在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糊塗的國王、惡毒的王後,不也曾是另一個故事裡的王子和公主嗎?
徐應悟假裝不曾發覺懷中人在深夜裡偷偷哭泣,隻因他們的故事已經結束,他會努力配合對方,演好獲得完滿結局後的一對神仙眷侶,無須節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