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時節,微風和煦,晨光将西門慶蒼白的面龐鑲了一圈兒金邊。雙眼好半天才适應室外的亮光,他站在門首對着街上往來的行人,隻覺恍如隔世。徐應悟并不着急,陪他伫立良久,才又拱手告辭。西門慶低頭看着他雙腳,等待他離開,不想他卻伸開雙臂撲将上來,給了西門慶一個紮實的擁抱,才轉身走開。
西門慶愣怔着,隻覺被他貼過的胸膛寸寸回暖,憋不住真的笑出了聲,可與此同時,眼淚也奪眶而出。
五日,非要拖這五日,又能改變甚麼?擱從前,他一定能想出千百種法子,決計叫徐應悟走不出這清河縣。可如今,他已灰心喪意,隻能眼睜睜看着這最後一丁點兒念想,也漸行漸遠了。
且說徐應悟回到應家,見大門關着,不知孫雪娥哪裡去了。竈上蹲着一籠蒸餅,一碗姜蒜拌的大肉,瓜子仁兒泡茶正晾到适口。他邊吃喝,邊整理思緒,以近來出現的新情況、新問題為導向,對自己的思想認識和所作所為進行深刻的反思自查。
離開西門府這七十五天裡,他每一天都在努力給自己洗腦,每當心裡湧現出有關西門慶的任何念頭,他都會很認真地對自己說,無論曾經多麼好,分開一定是因為不愛了;兩個人在一起的最後那段時間,已經是在互相折磨,分開是為了彼此都能獲得自由、回歸自我。他相信西門慶一定也明白這一點。
昨晚聽孫雪娥叨咕西門慶的近況,他半信不信,甚至有一絲絲懷疑,别是這貨使的小把戲,派孫雪娥來诓騙他的;今早見到了人,卻着實吃了一驚。從前那麼驕傲恣意、神采飛揚的一個人,如今竟學會了強顔歡笑。原來他也好,西門慶也好,都沒有因為分開而過得更好。
西門慶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徐應悟認為,自己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具體來說,以往的工作中,他主要犯了以下三點錯誤。
第一,虛僞的道德優越感。一方面,他以現代人的價值觀對西門慶進行道德審判,強迫西門慶接受他的感情觀,西門慶理解不了,他就因此懲罰人家。可在其他事情上,西門慶明明也做出了與現代價值觀不相符的行為,比如賣官鬻爵、貪贓枉法、行賄受賄,他卻熟視無睹,毫不在意,道德标準根本不統一。究其根源,還不就是因為西門慶不專一會讓他受到傷害,但西門慶貪污腐化卻不會損害他徐應悟的利益。
第二,殘酷的“上帝視角”。在現實世界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動機和道德自信。很少有精神正常的人,會以“我是反派”、“我是壞人”、“我就是要做壞事”的目的來生活,即便是小偷強盜,也大多抱着改善自己和家人的經濟狀況、甚至劫富濟貧的心态侵占他人财物。
《金瓶梅》這部偉大的文學作品,在塑造角色時也體現了真實的人性,書中的西門慶當然不會覺得自己是壞人,他的行為和選擇,自然都有着在他自己看來充足、正當的理由。徐應悟作為一個擁有“上帝視角”的讀者,闖進這個世界對西門慶說,“你是個害人精”、“你根本不是好人”,讓他懷疑自己的人生,從而摧毀了他的自我認知,這對西門慶來說,是極不公平、又十分殘忍的行為。
第三,隻破不立的錯誤導向。徐應悟意識到,自己從沒告訴過西門慶什麼樣的生活是值得過的、人應該如何去愛,隻一味指責他這裡不對、那裡不好,居高臨下地攻擊他的生活方式,卻沒有給他積極的、正面的引導,以至于西門慶在自我否定之後,就沒有辦法再走出來,隻能停在原地的廢墟裡無所适從。
簡言之,徐應悟無比痛心地承認,他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對西門慶實施了深刻而徹底的“PUA”,活活把人害得世界觀崩塌、抑郁了。
徐應悟無比懊惱自責,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補救。這時孫雪娥打外邊兒進來,臉上挂着詭秘的笑容。見徐應悟站在竈前發呆,她劈手将空碟碗筷奪過來,舀了一瓢水在鍋裡,一邊刷碗一邊挑眉道:“應二叔可知那毒婦潘六兒如今何在?”
徐應悟漠然搖搖頭,孫雪娥“嘁”了一聲笑道:“我早說,沒廉恥的臭婆娘早晚遭報應。你道她娘母兩如今做何營生?哈哈哈!到院裡當婊子去喽!一日離了漢子也活不了的下作娼婦,這回可算随了她的心願,往後天天兒浪漢子,忙得褲兒也不必穿喽!”
徐應悟心裡正煩,聽了這些葷話直皺眉。他記起書中潘金蓮與龐春梅離開西門府之後的境遇,龐春梅在娼門沒耽擱幾天,便因青春貌美被周守備看上,入守備府做了小妾;潘金蓮則沒那麼幸運,起初陳敬濟與她餘情未了,想買了她卻苦于沒有本錢,隻得上京籌銀子,可沒等他回來,武松便來了。武松假意要娶潘金蓮,花一百兩買下她,将她騙回家後剖心破肚,殘忍虐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