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玳安兒緣何陡然變臉?他做出這副慈善面孔意欲何為?看官不知,這一日他且躲且逃,一路苦思冥想、發奮籌謀,倒真叫他想出一條柳暗花明的蹊徑來。
先前他隻當西門慶因接連打擊灰心喪意,再無雄起之日,他手握管家之權、代主行事,不免春風得意,已暗自企盼取而代之的時機。
怎料天不從人願,西門慶不知何故突然發難,令他措不及防失了主意,慌亂之下應激逃了。一直以來,他雖對西門慶心懷惡意,卻到底是個敬業樂事的肯幹之人,無論櫃上、府裡,甚至元璟一事,他都做得清白妥帖,任誰也挑不出毛病來。
他痛定思痛,不禁懊惱,僅憑張松一家之言,西門慶并無十足憑據拿他,倘若當時他佯充坦蕩無知,大剌剌回到西門慶面前、對張松的指控抵死不認,隻推他是因情生隙、故意誣陷,衆夥計、家人皆不待見張松,不愁沒人替自己說話。可他既然跑了,便是做賊心虛、不打自招了。這清河縣,乃至整個兒山東,便再無他容身之處、出頭之機。
好在天不絕人,山重水複之時,又叫他遇上陳敬濟。玳安兒始終未弄明白,這貨被攆出府,合該立即上京尋他姑姑、姑丈才是,何故竟在縣中逗留不去。當初提督楊戬被言官彈劾下獄,他爹陳洪受牽連拟問充軍,吓得他連夜使兒子兒媳帶箱籠财寶投奔西門慶,自己往京裡投奔姐夫張世廉去了。後來西門慶使來保兒上京賄說蔡太師,卻隻花五百兩銀把自個兒的名字從案犯名單中改去,棄親家陳洪于不顧。陳家雖已元氣大傷,但爛船尚有三斤釘,且得楊家、張家從旁支持,陳家公子陳敬濟上京,怎的也比在清河縣裡當兔兒強。
從前在府裡,玳安兒素來視陳敬濟為虎狼,早晚提防不敢怠慢,近來與他行過那般醜事,才知此人竟是個軟骨頭的賤皮子,且愚魯至極,人說啥他信啥,簡直是個傻子。
他心生一計:隻需将陳敬濟護送回京,便可換個主子繼續服侍。伺候誰不是伺候,陳敬濟這等蠢貨,總比西門慶好打發。西門慶想必料不到他竟敢往京裡去,到時他設法哄陳家為他改名換姓,便可抛卻過往,從頭再來。
至于如何令陳敬濟不顧他先前惡行、信他用他,玳安兒另有主張。陳敬濟并不知他出逃西門府的始末,玳安兒隻需将一切壞事栽給西門慶,隻推西門慶授意他殺陳敬濟滅口,可他面對陳敬濟竟下不去手,這才意識到原來他一直暗地裡愛慕陳敬濟。如今兩人捅破窗紙、做了那事,他終于幡然醒悟,決意為愛出逃、離開西門慶與陳敬濟遠走高飛。
原本這故事太過荒誕不經,他并無十分把握說動陳敬濟,可破廟裡那幾個花子,好似上天派來為他鋪路的棋子。他假意嫉妒發狂,失手殺了他們,刀光血影、死裡逃生的駭人場面,不由得陳敬濟不信。
再者,西門慶吞沒陳家财産,攆打陳敬濟害他流落街頭,險些命喪賤民之手,是玳安兒不顧自個兒安危前途,舍身救了他。那幾個臭花子,便是他交給陳家的“投名狀”,他日萬一西門慶緝查到他、與他為難,須得與陳家當頭對面,界時自有陳家人替他對付。
果不其然,陳敬濟聽見玳安兒說要與他“浪迹天涯”,抖睫愣怔片刻,便撲進他懷裡放聲大哭。哭罷抽噎道:“如今我如風燭浮萍,蒙玳安哥不棄,必攜手同心,共效于飛之願。”言罷高擡下巴,閉目索吻。玳安兒才見着他被髒臭花子玩弄,正犯膈應,哪肯親他,便假作不解風情,隻把他按在胸口拍了拍。
水路雖相比陸路較慢,卻不受驿站卡口制約,玳安兒思想再三,決定先駕艘船走小河支流駛出山東地界,再改換車馬夠奔東京。光天化日之下碼頭不得露面,隻得夜深人靜之時,往村野漁家處尋。玳安兒領着陳敬濟摸黑沿河搜索船隻,沒走多遠,便發覺陳敬濟步伐沉重,姿勢奇怪,一問之下,才知他□□受傷,疼痛不堪。叫他在原地歇腳兒等候,他卻生怕玳安兒撇下他似的,死活不肯。玳安兒隻得甚麼瘆死人的肉麻情話都往外冒,直把自個兒都說臊了,這才哄得陳敬濟停下腳等他。
所幸又走了一裡不到,便瞧見岸邊兒泊着一艘半新不舊的漁船,倉裡頭還存有一缸水、一筐幹糧、幾身還算幹淨的舊衣。玳安兒跑回陳敬濟處将他背起,趁着茫茫夜色盜了那船,搖橹往西上溯而去。
話休饒舌,一日西門慶醒來,眼前便是徐應悟定定望着他的一雙如水深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