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雪娥眼沒處看、手沒處放,慌不疊逃了出來,習慣了直往竈上跑,卻又碰上令她更尴尬的人。
後廚煙霧缭繞,應大與張松兩個忙得不可開交。孫雪娥眼裡容不下竈上一丁點兒亂象,見這場景心裡一毛,撸了袖子便來幫忙。張松拿刀正拍姜拍得乒乒乓乓,孫雪娥一見急了,口裡嚷着“要了命了”,劈手搶下刀來,直把他往外轟。張松隻得洗了手在旁貼牆幹看着。
應大在鍋上翻炒,回頭見孫雪娥來了,黑黢黢臉上立刻蕩漾出兩道笑紋兒,咧嘴招呼道:“妹子來了?又勞煩你!”孫雪娥垂眼應了一聲,便緊着忙手上的活兒,一下沒了氣焰。
張松自來眼色極佳,瞧了不大工夫,便看出這兩人之間有事:自打孫雪娥露面,應大那倆牛大的眼睛,便沒從她身上離開過;孫雪娥則低頭閃避,羞赧中帶着些許哀愁神色,顯然并不十分想回應這份熱情,卻又不願拒絕。
這也正常,張松心道,她心上早已有人。西門府人盡皆知,孫雪娥與前任管家來旺兒看對了眼兒,雖尚未使得甚麼手腳,卻一貫使眉弄眼、打情罵俏,隻差那最後一步了。後來西門慶與來旺兒媳婦宋惠蓮搞在一起,也是孫雪娥将此事捅給來旺兒知道,間接導緻了西門慶設局陷害來旺兒、宋惠蓮負氣自盡身亡。
張松在情愛一事上頗為敏感聰慧,他隻一想,便體會到此時此刻孫雪娥所思所慮。應大為人忠厚踏實,生得也濃眉俊眼、人高馬大,此前從未婚娶,配孫雪娥不算勉強。可孫雪娥心裡一定仍存着絲縷希冀,盼望來旺兒能平安歸來,與她有始有終。隻是這希望太過渺茫,前路迷蒙看不見盡頭,她豈能一輩子就這麼蹉跎等下去?錯過了應大,往後可還能再遇良配?
張松靠在牆上怔怔望着她在竈台上轉動的忙碌身影,忽覺自己與她同命相連。她也由徐應悟從那吃人的牢籠裡帶出,她也由他指了一條輝煌大道,她也隻差一步,便能獲得夢寐以求的美滿人生。
張松因着自個兒的貪婪愚蠢,生生又令自己重回泥沼,背上此生難解的罪枷,孫雪娥卻仍有機會。他不願叫她與自己一樣。隻要他說出那件事,隻要叫她知道來旺兒就快回來了……
張松胸中震動,忽然升起一股抑制不住的、想作個好人的沖動。
孫雪娥将一塊方方整整兒的大肉炖入鍋中,丢些蔥姜,蓋上鍋蓋,連上便擦幹了手和面,預備蒸餅。張松在旁守候半晌,愣是沒尋着開口的時機。
倒是孫雪娥先開的腔。她原就不是惡人,見張松雖頂着主子的名兒,實際仍同下人一樣兒來竈上幹活兒,心裡那點兒小不忿,早煙消雲散了。她見張松杵她身後欲言又止,隻道這小夥兒餓了,便拍拍手上面粉,彎腰從爐膛夾層裡取出個餅來,遞給他道:“喏,你先墊罷墊罷。烤一早上了,酥酥的。”
張松接過餅,拿在手裡熱騰騰的,直把心都烙軟了,險些落下淚來。他趁應大到外頭地裡拔蔥的工夫,湊近孫雪娥低聲道:“你安心罷,朝廷放赦,來旺哥說話便回來了。”
孫雪娥聞言一怔,緩緩扭過頭,眼瞪得溜圓:“當真?你打哪兒聽來的?我信你個白牙小賊囚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