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伯爵是自殺的,或者說,應伯爵殺了應伯爵。誠如西門慶所言,一直以來,他應二哥心裡像有兩個小人兒,一個愛他,一個恨他。按照現代精神病學的說法,應伯爵患了“分離性人格障礙”,俗稱人格分裂。
恨西門慶的那個人格因妒成狂,發瘋要害他性命。愛他的人格得知恨他的人格定下毒計——假扮胡僧贈壯陽藥,令西門慶深陷欲海、精盡人亡。愛他的應二無力阻止恨他的應二,又不願西門慶得知真相後厭棄于他,更不願西門慶受到戕害,萬般無奈之下,隻得殺死自己,從而帶走恨他的應二、令其無法實施詭計。
西門慶隻道他應二哥因愛生恨、陷入癫狂要殺了他,殊不知實情是他應二哥為救他,殺了自己!
徐應悟忽又疑道,他被拽進《金瓶梅》的世界,究竟是書的意志,還是應伯爵含恨自盡的怨念使然?應伯爵沉在水池中,在痛苦絕望的将死時刻,一定向他所知的一切神明、向這個宇宙發出過無聲的凄厲呼号:他舍不得,他多想陪西門慶好好兒活下去。
有沒有一種可能,徐應悟來這個世界背負的使命,并非成全《金瓶梅》的警世之喻,而是替為西門慶自願赴死的應伯爵,完成與愛人陪伴相守的夙願。
“春梅姐……”徐應悟咽下鼻中酸水,勉力收拾心情,逮住雨點般落在他身上的兩隻粉拳,正色道:“是我愚昧不察,冤枉了六姐兒,實在對不住。如今武二欲帶一夥強人來此尋仇,六姐兒危矣!應某有一計,或可活命,卻要你二人吃些苦頭,不知春梅姐可願她往鬼門關走這一遭?”
春梅厲色看進他眼裡,審視再三,終于松了勁兒,甩袖道:“你說!”徐應悟遂将玳安兒傳來的消息,并一套計劃和盤托出。春梅性子剛強果敢,不讓須眉,聽罷暗咬銀牙,絞着絲帕道:“你隻管安排,為她,我絕無二話!”徐應悟重重點頭,沖她娘母兩躬身拜了一拜,又拔腿奔回西門府督工去也。
工地現場如火如荼,徐應悟因着應伯爵死亡的真相,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他隻得來到書房,取紙筆将澎湃的思緒理順在紙上。然後,他又前往何千戶府與西門慶等人碰頭,将諸般計較有條不紊地推進下去。一日奔忙過後,到晚夕,西門慶不願于何府打攪,家裡又叫徐應悟挖得無處下腳,兩人隻得回到應家小院兒暫住一宿。
徐應悟問錢幹娘讨來一桶熱水,一盞燈燭,他同西門慶洗漱完畢,便解衣上榻膩歪在一處。西門慶叉開兩腿,與他對面疊着腿兒擁抱。
“你一早跑哪去了?”西門慶扳着他下巴,蹭他鼻尖兒道,“那兩個沒廉恥的一迳在我眼前晃,叫人好不膩煩。”徐應悟正無從開口,心裡堵得慌,幸而他問起,便拉他兩手道:“上院兒裡找潘六兒報信去了。我怕武二尋仇,傷了她們性命。”西門慶翻眼道:“你倒好心!那毒婦害了我應二哥,我且等着叫她償命,你救她?”
“不是她殺的。”徐應悟幽幽道,“你應二哥乃是自殺。她隻在暗處照見,未出手相救……”西門慶狐疑“嗯?”了一聲,徐應悟便将應伯爵人格分裂、為保他毅然投水一事講出,說着說着,忍不住鼻酸眼熱,喉頭哽住停了下來。
西門慶一時失語,緊攥着徐應悟雙手,半晌一動不動。徐應悟不知他在想什麼,卻被他這漫長無盡的沉默刺痛,心漸漸沉了下去。他緩緩滑向自我懷疑的深谷,暗暗質問自己,你算什麼啊,一個冒名頂替者而已。人家兩個竹馬情深,你腆着臉橫插一腳,頂着應伯爵的名兒,白撿了人家拿命換來的“重來一次”的機會。你除了把人害抑郁了、又出昏招兒引得梁山來犯,還幹了什麼?你有哪一點兒對得起應伯爵嗎?你怎麼有臉擺弄人家都舍不得碰的心上人?
這時西門慶終于回過神來松開了手,伏在徐應悟肩頭竟發出一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