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回憶。命運的轉航,大概始于2010年的凜冬。
彼時的向菀,對即将面臨的世界一無所知,隻覺得自己前途未蔔。
她快沒學上了。
正值寒假,距離高一下半學期開學還有兩周。
向菀沒有像往常一樣複習課本。
天剛蒙蒙亮,她背起一隻黑色破舊的雙肩包,兩手提着一隻蛇皮袋,緩慢地往客運站挪去。
兩個包都不算大,但被撐得鼓鼓囊囊,似乎連一根頭發絲的空間也容納不了。
而這些,是她借住在舅舅家十幾年的全部家當。
臨行前,舅媽笑眯眯地送别她,說她要去大城市享福了,以後别忘了親戚。
向菀照常對她擺出微笑,懂事地說不會忘的,感謝舅舅舅媽這些年的照顧。
舅媽說了句不用客氣,眼珠一轉,又叮囑道:“也别忘了跟你媽媽講,把欠我家的生活費打到存折上,舅媽也不是非要這個錢,而是親兄弟還明算賬,不能因為錢影響感情呀!”
換成别家孩子,聽到這話可能臉紅,但向菀聽這話聽得太多,早已脫敏。
每次她都笑着看向大人,靜靜地,沒帶任何羞怯地,直到對方反而先不好意思起來。
随後,舅媽開車去縣城的百貨大樓上班。聲稱時間和向菀的有沖突,隻能各走各的。
到了客運站,把皺巴巴的三十五塊錢交上去,乘務員幫忙把行李放在頭頂的貨架上,蛇皮袋實在太大,也太重,隻好塞在向菀座位下。
于是,她就隻能曲折腿,窩在座位上。旁邊坐着個陌生中年男,被向菀的行李擠到,抱怨了一聲。
這麼一折騰,向菀的額頭起了一層薄汗,翻出手紙擦了擦。手心印了一道紅痕,是被蛇皮袋勒出來的,擦破油皮。有點疼,她慢慢揉搓。
長途汽車人不算太多,往常過道都要加幾個闆凳,這會兒将将坐滿。
時間一到,車子啟動。
向菀看了一眼窗外破敗窮困的村莊,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
但,隻一眼,便拉上窗簾,閉眼休憩。
三小時過後。
客車停在火車站前。
第一次坐火車,不清楚流程,有好心的工作人員見向菀年紀小,親自幫她帶到候車廳,再告知她檢票流程。
向菀順利上車,在硬座坐了一夜後,火車準點停在目的地。
向菀對京城的印象,隻停留在第一次舉辦奧運會時,電視裡呈現出的繁花錦簇。
而此刻,最先讓她感受到的,是首都刮骨刀般的寒風。
好冷。
是她在南方村落感受不到的寒意。
向菀找了個避風角落,打開蛇皮袋拉鍊,快速往身上添衣服。
好不容易保住體溫,她往外張望,在一個高中生眼裡,隻覺得車好多,人也好多。剩下的一片街景都是灰蒙蒙的幕布。
就在這些車裡,她很快注意到一輛明顯區别于其他車子的轎車。
車标立在車頭。質感上乘。白色漆皮在日照下閃着光芒。
車窗是黑漆漆一片,望不到裡面。
不一會兒,車門開了,裡面走出來一個女人。
是與那台轎車不太相稱的淺棕色短款羽絨服,下身穿着黑色長褲和深紫色棉鞋。頭發潦草紮起。
向菀覺得她有點眼熟,腦中一琢磨,想起來這大抵是自己的媽媽。
臉型輪廓有點像。
不怪向菀認不太清,從小到大,她記憶中見到宋惠的次數,十個手指都能數清。近些年見面更少。
女兒沒太認清母親,母親同樣也沒認清女兒。
但宋惠也很輕易地找到了向菀,因為她的着裝風格像一顆洋蔥,裡三層外三層,又稚嫩着一張小臉,抻着脖子張望。
母女倆一對視,都擡步向對方走去。
直到倆人面對面站在跟前。
沒有擁抱,沒有親吻,氣氛尴尬了那麼一小會兒,宋惠伸手揉了揉向菀的短發,“長這麼高了啊。”
向菀牽起唇角微笑,叫了聲媽媽。
宋惠把向菀的蛇皮袋拎起,放到車子後備箱。倆人先後進車。
向菀一進車,就感到暖氣撲面而來,發麻的腳底終于感到溫度。
車内還有一種好聞的香味兒。
丁香,還是玫瑰。她分不太清。
前排司機往後視鏡一瞧,“喲,你姑娘不太像你啊。”
宋惠這才仔細看向菀的眉眼,下結論:“曬黑了。”
向菀不太像媽媽,也不太像爸爸,像兩人的綜合體。
去年夏天軍訓曬黑後,她還沒有白回來,臉和脖頸的皮膚呈小麥色。連帶着清秀的五官暗下去,唯獨黑白分明的眼珠是亮的。
笑起來仍是恬靜乖巧,一點沒有農村孩子的野性。
同時,也沒有鄉下孩子的拘謹。
寒暄過後,宋惠順勢把兩人介紹一遍。
宋惠讓向菀把司機稱為張叔,他和宋惠是同事,都在為路家做事。
在手機導航尚未普及的當下,張叔能熟記京城每一條街道的名字。薪水比宋惠還高兩倍。
今天他順道,來車站接向菀。全當還宋惠人情。
宋惠又問向菀,聽說她要走,舅舅舅媽是什麼反應。
向菀說:“沒什麼反應。”
宋惠二十幾歲來到京城打工,先是在服裝業兜兜轉轉,勉強糊口。機緣巧合下,轉行當保姆,最開始并不順利,這幾年來到如今的雇主家,才漸漸穩定下來。
一忙起來,當然顧不上孩子。
一開始交給姥爺養着,姥爺去世後,把孩子寄養在弟弟弟媳家。
每個月也有打生活費,宋惠自認錢給得不少,弟媳的那輛車還是她出了一半的錢。
逢年過節,路家發的獎金很多,她有了炫耀的心思,稍微提過一嘴,就被弟媳盯上了。
隻是,最近幾個月手頭有點緊,沒給弟弟打錢。這不,弟媳就開始催着要了。
宋惠幹脆把女兒接過來,正好向菀年齡也到了,管家也同意向菀過來住,因為路家有個員工懷孕了,正計劃招個短工,分擔員工的工作。
宋惠:“你舅媽沒讓你管我要錢?”
向菀想了想:“舅媽說,她不要錢,不能因為錢影響感情。”
這下換宋惠深感意外:“怎麼太陽打西邊升起了……不可能,她一定是在陰陽怪氣。”
宋惠看着女兒:“你這孩子,一定被她罵了還不知道。書讀再多有啥用,以後機靈點。”
向菀眨着眼睛:“是嗎?我以為舅舅舅媽人都挺好的。”
宋惠歎了口氣。
她也不想把女兒扔在老家,但現實所迫,沒有辦法。
車開到中心區。
建築物變得高聳入雲,氣派威嚴。
向菀眼睛不眨地望向窗外,快要迷花了眼。
轉了幾個彎,車開進一個人迹較少的車道。
街景變成田園風。像是畫冊裡的歐式花園,更整潔,更漂亮。
花園盡頭,有一座建築,向菀最初沒意識到這是别墅,隻認為這是設計精美的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