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屏住呼吸,卻隻覺頭頂發絲一勾。
擡眸,男人的雙指間赫然夾着一枚羽毛。
“……”
想起午後被雞“追殺”,最後以他潰不成軍逃進卧房,而雄雞昂首挺胸飛入雞舍到母雞身側邀功落幕,謝瑾甯是又羞又惱,掌心攥起,恨不得開口讓嚴弋把那隻雞炖了。
“嚴……”
“我先回去了。”
心海起伏,面上隐隐發熱,嚴弋将羽毛塞入他掌心,道:“飯做好喚你。”
他轉身擡腳欲走,謝瑾甯還想撩起褲腳給他看看被雞啄出的傷口,伸出的指尖順勢勾住他腰帶。
“诶你别走——”
嚴弋一回身,就被重心不穩的少年撲了滿懷。
心口處被重重一擊,柔軟發絲拂過臉頰,清甜如蜜的馥郁香氣中,他瞳孔驟縮,僵成了一塊木雕。
“嗚。”
鼻子本就是極其脆弱的部位,這麼一撞,謝瑾甯頓時疼得眼冒金星,眼淚直流。他手捂住鼻子,哭得說不出話來。
而這一幕,恰巧被推門而入的謝農撞見。
手中提着的東西盡數摔落在地,他快步上前推開嚴弋,擋在謝瑾甯跟前。
謝農是個精壯的農家漢子,但在嚴弋面前也被襯得略顯瘦弱,又比他還低大半個頭,卻是氣勢洶洶。
“小嚴,你這是在做什麼,欺負他作甚!”
“謝叔,我……”
嚴弋抿唇,越過他肩膀看了看仍捂着鼻子小聲啜泣的少年,想提自己掌掴一事,又思起自己那些時隐時現的不堪思緒,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的沉默更是佐證了謝農的猜想。
謝農當即沉了臉,怒道:“嚴弋,我是拜托你好好照顧我兒,不是讓你仗着年長幾歲欺負人的!”
*
謝農根本沒想過謝瑾甯會回來。
他曾打聽過,謝家夫妻皆是良善之輩,每年捐出的善款都是筆天文數字,念着即便換子一事洩露,他們也定然不會虧待謝瑾甯。
将謝竹送走後,他頹廢了些時日,又想着掙些錢,攢夠去京城的路費後,就隻身前去。
能遠遠地見上謝竹,和他與阿芳的骨肉一眼就足夠了。
他不會出現在兩人面前,謝竹會有更好的生活,而這孩子……
以前如何生活的,往後也依舊如此吧。
卻沒想人就這樣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回村那夜,謝農隻來得及看到那被抱在薄被中的半張側臉,少年就被送入房中。
激動、緊張、惶恐。
謝農不知少年是否清醒,想進去仔細看看,看看這孩子到底長什麼模樣,跟阿芳像不像,又怕這孩子不願見到自己,便在門口坐了一夜。
直至卯初,他才起身,踏上前去做工的道路。
皇帝費舉國上下之力修建邀仙殿,需收集大批材料,除去參軍者,附近村落的青壯力也被征了大半。
謝農并不在名單中,也可去充當零工,以三擔陶土換得十枚銅錢。
他不眠不休做了兩日,即使從小做慣農活,也是累得腰背酸痛。
但念及他跟阿芳的親生骨肉還在家,便也不覺難熬。
剛才推門而入時,虛虛一眼,他便覺得親切。
謝農想,也許這就是小竹看書時曾念過的,血濃于水。
中年男人一身塵土,眼中血絲遍布,未休息好的腳步一深一淺,卻仍固執地擋在謝瑾甯跟前,怒視着對面高大強壯的男人。
而他身後,緩過驟痛的謝瑾甯抹去淚水,沾濕的羽睫飛快眨動,淚膜消散,面前人的輪廓逐漸清晰。
盤起的、夾雜着灰白的發,被汗浸濕的後領,微微駝起的背,被曬得黝黑發紅的皮膚。
這是……
嘴唇顫了顫,指尖伸出又收回,僵持片刻,他扯住謝農的衣角,輕輕拉了拉。
“他沒欺負我,剛是我不小心撞到了。”
甕聲甕氣,還帶着哭腔,謝瑾甯的聲音極小,謝農卻聽得清清楚楚,他立刻轉身。
“嚴重麼,我看看。”
臉龐如被歲月刀刻般溝壑縱橫,黝黑瘦削,又略帶局促,但那雙深陷下去的眸子裡,是浩瀚如海的,漫溢的關切。
似被他的目光燙到,謝瑾甯垂下眼睑,不敢對視,“沒事的。”
他對這個中年男子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好。
又黑又瘦,衣衫簡陋,還操着口奇怪的鄉音,跟他想象中高大威嚴的父親形象截然不同。
肩膀瘦窄,脊背彎曲,是一顆被壓彎了的樹。
但他擋在自己面前保護時,謝瑾甯卻突然感覺,他的身型延伸開來,似一座龐大的、堅毅的山。
這是他的生身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