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瑤把培訓安排在回程前一天。她雖然毫無培訓經驗,但勝在思維缜密、表達清晰、風度自信,又肯下功夫額外查找數據和資料,把公司人均一份普普通通的标準版PPT講得言簡意赅、調理分明、例證精彩。那些支行負責人雖然都在一線打拼已久,實操雖強,但理論和專業都不如科班出身又博采衆長的陳瑤,一場培訓下來,多數都改口叫她小陳老師了。
自從陳瑤喝多那晚,帶頭要喝酒的老大哥對她便有些心存愧疚,此時更是掏心掏肺地傳授經驗:“小陳老師,你課講的這麼好,以後要是再碰上這種活動,一定要把講課放在第一天。中國人嘛,還是講究尊師重教,你要是一上來就把自己這一手本事露出來,誰還敢那麼勸你喝酒啊?我第一個就不答應。”
這番話對陳瑤而言彌足珍貴,這是她工作以來第一次憑真才實學獲得的肯定,自然成就感十足。雖然自醉酒後,她的胃疼就沒停過,導緻剩下幾天隻能喝粥,但臨分别時,這些大哥大姐們都紛紛表示看在她的面子上也會全力幫她們公司銷售。
這讓陳瑤欣喜萬分,上了飛機才想起來,中原并不是自己負責的區啊!
陽春三月,草長莺飛,正是不能辜負的美好春日,公司裡卻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
陳瑤這段時間以來,居然都沒空思考除吃喝拉撒睡之外的事。即便孟波有時在線跟她說話,她也要麼不回要麼敷衍了事,倒不是因為還在介懷,委實是無暇顧及。
她幾乎每天晚上十點才會到家,有次在公司附近偶遇袁毅,對方驚異于她黑眼圈之明顯。她心裡暗自叫苦,因為發行還沒正式開始,到那時加班隻會愈發變本加厲。
果不出所料,發行第一天,直銷櫃台就爆炸了。五台傳真機、五台電話,五台電腦,從早到晚都沒有停過,更别說圍着這十餘台機器的十幾個人。這已經是公司所有經過培訓可以進行業務操作的人員總和了,連銷售、客服、信息部、法務部都被抓差來幫忙。但依然亂作一團:傳真件不清楚要重新發、手寫不清晰要重新發、信息填錯要重新發,錄入完成複核後又要傳回去讓對方簽字确認再傳回來,然後同樣的問題再出一遍。
兵荒馬亂一天加上收尾工作,陳瑤到家已是淩晨3點。她身體極度疲倦,大腦卻異常清醒,甚至還給時間正合适的孟波打了個越洋電話,可聊的内容依然是工作,孟波看她如此拼命,心痛不已,卻也沒奈何,隻能叮囑她多保重。
陳瑤仔細思考白天工作時出問題的節點,慢慢在腦海中理出了頭緒,她二話不說,取出筆記本,把自己重新梳理并優化的流程寫了一份文件,發送給杜總監并抄送給了劉總。等到合上電腦,天邊已有一抹亮色,窗外傳來鳥雀的叽喳聲。她卻滿心興奮、充滿期待,希望自己的方案被公司采納。
陳瑤很早就到了公司,把文件打印出來,一份放在杜總監桌上。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是劉總,他通過黑莓手機先看了陳瑤的方案,覺得非常好,問陳瑤杜總監在哪兒,他要立即開會,把今天的流程按照陳瑤的方案安排一下。
杜總監昨晚也加班到很晚,估計不會這麼早起。陳瑤有些作難,覺得這個電話不适合自己打,但又不敢說。這時她才隐約覺得不對,隻怕要得罪人了。
她怯生生給杜總監打了電話,果然對方還堵在路上,一聽說是劉總找,頓時着急忙慌起來。
等杜總監滿頭大汗地走進會議室,劉總已經在部署工作了。後來杜總監并沒有就陳瑤給發的郵件和紙質文件作任何回複。
按照陳瑤的設想,無非就是專人專崗。不要所有人插手所有事,而是固定每組一人錄入、一人複核、一人接電話收傳真、回傳真則用另外的傳真機,不緻造成擁堵,剩下的人輔助審核所有傳真過來的表單,減輕原本由錄入員辨識表單的壓力。
昨天他們人仰馬翻幹到半夜,做了三百多筆交易,今天隻不到八點,就把所有傳過來的表單都處理完了,共是近七百筆交易。所有人都興高采烈,雖然大家都以為流程優化是劉總的主意,但陳瑤依然無比開心自豪。
就這樣,整個公司開足馬力運轉了近三周,募集期終于結束了。銷售規模遠超預期,中原的銷售量居然緊随浙江、廣東兩個經濟大省,排在第三,陳瑤自認為裡面一定有自己海南之行的功勞,隻是又有誰知道呢?
連着加班幾個月,公司上下早已是人困馬乏,但是面對意想不到的好成績,所有人都非常欣喜,當“一言堂”破天荒要搞慶功宴時,大家都不禁雀躍起來。
陳瑤卻偏偏病倒在那天。就像考研後的那場高燒一樣,長時間緊繃的弦,一旦松了,人反而會出問題。這次鬧毛病的是腸胃,海南之後,她腸胃就一直不好,隻是因為工作太忙,就拖着沒去看,終于在發行結束後爆發了。
她上吐下瀉,一個人倒在家裡,連爬起來倒杯熱水的勁兒都沒有。這兩天又趕上倒春寒,她恹恹無力地趴在床上,看着窗外像是回到冬天似的冷白色日頭,工作上打完勝戰後的快樂蕩然無存。
就這麼餓了一天,她掙紮着喝了一小杯蜂蜜水,在不緻于低血糖的狀态下勉強撐着熬了些白粥,但是吃不了兩口就盡數又吐了出來。隻能學着小時候自己生病吃不下時媽媽那樣,沖些鹽糖水來補充流失的電解質。
她依然像以往一樣對家裡報喜不報憂,還強撐着每日給父母報平安。
晚飯時分劉總給她發短信,說是慶功宴上聽同事講她病了,問她如何。陳瑤心裡感激,說是沒事。劉總叮囑她如果有任何事一定要說,到時候可以讓同事們過去幫忙。她又聽到話筒裡傳來同事們的問好聲,顯然有的已經喝多了,但是大家都在感謝她寫的方案,誇她工作能力強。
陳瑤感動得眼眶泛紅,她知道這次的關懷和問候和之前源自肖建國的全然不同,甚至不同于來自家人朋友的,這是完全靠自己赢得的。
一旦靜下來,她也不免奇怪最近所經曆的這些,難免有一物降一物之感:情感糾葛在生死面前不值一提,而對生死的思考又不知不覺湮沒在奔波勞碌的尋常日子裡。這兩個月肉身的務實如滾滾洪流,把精神的務虛沖得幹幹淨淨,不管是殉情遺世的、苟且偷歡的,她居然一次都沒有想起過。
夜裡九點多,手機又響起來,是個陌生的号碼。
“你怎麼沒來?公司慶功宴都不參加。”是個完全陌生的男聲。
陳瑤病怏怏地問:“請問您哪位?”,一邊在記憶中尋找相熟的聲音。
“出來唱歌吧。”那人還是不肯自報家門。
她隻能聽出這人操一副陰陽怪氣的天津口音,心想也許是财務部的小廖。他曾經約過陳瑤吃飯,但被拒絕了。于是沒好生氣地:“我生病了,沒别的事兒我挂了啊。”
挂了電話仍是好奇,想再确認一下,上了公司NOTES,打開通訊錄一看,赫然發現第一個号碼就是這個,剛才居然是“一言堂”打給她的。也不怪陳瑤分辨不出老闆的聲音,電話裡黏膩暧昧的聲線和平時大會上冰冷嚴厲、高高在上的音調實在是八杆子打不上。
陳瑤吃驚不小,但更多的是擔心,得罪“一言堂”的後果她不敢想象。
生病在家,一方面無助,一方面也格外寂寞。由于工作忙碌她幾乎無法及時回複任何朋友的信息,過了一段,大家自然也就不大主動跟她聯系了。現在有點空,她就又開始思考要如何和大家重建聯系。
大年初四她就收到了鐘宇的短信,王欣生了個健康的女嬰,七斤半,母女平安,但是節後到現在這兩個月她都在馬不停蹄地出差加班,抽不出空餘,隻在電話上送了祝福,現在總該去看看啦。她翻看□□上未讀的消息,基本都是些無聊的内容、彭濤約她吃飯、彭溪說自己的學校、任蕊抱怨工作……她開始查許久未用的126郵箱,看到一封來自卞雨佳的郵件,是自己拉黑她後沒多久收到的。
“陳瑤,你好!
既然有那麼多問題問我為什麼還要把我拉黑?那天在你家我太緊張了,事後我仔細想了想,這件事上,我對不起你,但孟波對不起的即有你也有我。先不管他了,我知道無論說什麼你也不會原諒我,但我還是要說,陳瑤,對不起!
現在我來回答你問過的問題:第一、是孟波找我問知不知道你和彭濤的事,我說我們一起出去玩過,但是别的就不知道了;第二、聖誕夜之前我和他沒上過床,不管你信不信,那天是他主動的,一開始我拒絕來着,聽起來很假,但這是真的。我覺得他隻是想通過我報複你。這事兒之後我挺恨孟波的,你跟他分了我會覺得幸災樂禍,不是因為你,是因為他,他雖然愛你,但是利用了我,這點我很不爽,實事求是,連上床也不爽。
在床上他都在追問你跟彭濤的事,我不在乎什麼感情,但是上床這件事本身就值得認真對待。他一邊幹老娘一邊還問你的事兒,真當老娘是坐便器嗎?所以我就把對你和彭濤的猜測說出來了,讓他停止胡思亂想,趕緊回到正題上,我承認我欠考慮、是個bitch。
你知道我的,我喜歡你。但是,太操蛋了,我不想為了打一炮就失去你這個朋友。現在反正已經失去了,我至少要把話說清楚,對不起,尤其是在你家。”
落款是“抱歉且永遠愛你的卞雨佳”。
看着這封信,陳瑤突然非常想起,自己很久沒和孟波通過話了,此外,她有些想念卞雨佳。
次日,她在□□上重新加了卞雨佳,對方瞬間就通過了她的請求,那個熟悉的頭像又閃了起來。
“陳瑤,是你嗎?”
陳瑤打了一個笑臉。
“你是想來罵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