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春天是如此特立獨行，擾亂了日常。

真相始于謠言，春節期間還沒人當回事。春晖原計劃四月去廣東出差，他期待陳瑤能請年假與他同往，一起去上下九最老字号那家廣州酒家享用與他相熟的大廚親自料理的菜肴、一塊兒攀上近在咫尺秾麗媚秀的白雲山……戀愛中的人總是這樣難舍難分。疫情毫無征兆地爆發了。

但愛情是魔法，讓真實世界不複存在；愛情是屏障，讓所有危險無法近身；愛情是導演，讓戀愛中人演出和平凡生活全然不同的劇本；愛情是濾鏡，它給愛人的世界加上一層奇異的柔光暖色；愛情是仙丹，處在熱戀中的人服下它便可以不吃不喝，靠愛而活；愛情是毒品，吸食它的人會産生幻覺，□□、極度快樂。

沒錯，愛情就是du品，讓人上瘾。

出差取消，新基金發行推遲，世界按下暫停鍵。也不知是非典還是愛情，把陳瑤和春晖的時鐘撥慢了。

四月一日晚，陳瑤和春晖一個洗碗一個收拾屋子，突然電台裡傳來張國榮自殺的消息。春晖起初抱怨這個愚人節玩笑開得未免太過，接着聽，那個主播已忍不住哽咽起來，同時祭出《風繼續吹》。

二人一時怔住，春晖淚水奪眶而出。

在陳瑤眼裡張國榮是個好演員，他的程蝶衣、旭仔、何寶榮、十二少、甯采臣……都是她心裡華語電影巅峰之作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但作為歌迷，中學時自己卻是他死對頭譚詠麟的擁趸。

看到眼淚順着春晖金色的面頰緩緩流下，陳瑤也被打動，摟着男人的肩膀，陪他一起緬懷悲傷。

春晖說待在屋裡太憋悶，我們出去吧。于是他們漫無目的地開車上路，聽電台裡一首接一首放逝者的歌：“

往事不要再提

人生已多風雨

縱然記憶抹不去

愛與恨都還在心裡

真的要斷了過去

讓明天好好繼續

你就不要再苦苦追問我的消息……”

倆人都哭得跟孫子似的。

他們一邊流淚一邊擁吻，創造屬于自己的記憶和曆史。

春晖說，四月來臨，他會想起艾略特《荒原》的開篇：

四月是殘忍的季節

荒地上長着丁香

把回憶和欲望

絞在一起……

他當時不解其意，這個四月之後，他就懂了。因為從此他也有了可以憑吊和緬懷的對象。

陳瑤想的卻是蘇芮的《牽手》，“因為愛着你的愛，因為夢着你的夢，所以悲傷着你的悲傷，幸福着你的幸福……”

次日淩晨，梁文道在《锵锵三人行》裡說：“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子夜做節目，不是因為伊拉克戰争，不是因為非典，而是因為張國榮。”陳瑤的感動、哭泣，不是因為張國榮，而是因為春晖。

春晖買了盒500塊的黑白瑪麗蓮夢露頭像拼圖，他倆晚上要麼窩在沙發上邊吃零食邊看影碟，要麼邊聽陳奕迅的《黑白灰》邊拼拼圖。二人每天都在家做飯，春晖做的腌笃鮮比滬江香滿樓的還好吃，他做獅子頭喜在隔水蒸時于湯上覆片白菜葉，于是葉片吸走油葷、為自身增了幾分韻味，肉丸則汲取白菜清香、平添了一絲靈秀。

他鄭重其事地宣稱：“好的廚師，要像紅娘一樣懂得食材的特性，不可亂點鴛鴦。”

他像愛惜美人一樣珍愛手下每一道菜肴：“油菜和香菇絕對是食物中的恩愛夫妻，因為油菜的清香和香菇濃重醇厚的味道相輔相成，在口中回味無窮。如果定要用6斤重的龍蝦，褒出一碗湯，然後做一道上湯油菜，雖然味道不差，但隻能說這是沒有理解油菜的感情。她是個樸素的女孩，這種奢華的愛情會讓她不知所措，如同将江南的采茶姑娘搞到T台上一樣，也許是美的，但是卻破壞了她獨特的美。”

他擅于激起陳瑤對平凡物什的不凡關注：“有次跟朋友聚會時作過一道普通的鮮蘑豆腐，這是一道必須在燙的時候才能欣賞到豆腐和鮮蘑平淡感情中火熱激情的菜肴，可是當隻顧着聊天說笑的朋友們安靜下來開始吃的時候，它們的激情已經過去，我默默地說，你們謀殺了它們，豆腐已經死了。”

陳瑤喜歡吃雞蛋，春晖喜歡做雞蛋，他關于雞蛋也有一番理論：“雞蛋炒絲瓜是一道人人可以作的簡單菜肴，在我看來即使是一個不會作菜的人作出來都不會太難吃。雞蛋是食物中最多情的一個，他有點濫用感情，因此，他的感情都不是很精彩，而絲瓜是一位羞澀的少女，少有人能開啟她的心扉。但是絲瓜獨特的清香，卻可以激發出雞蛋的一種淡淡甜香，而雞蛋又可以賦予絲瓜一份獨特的鮮美，這段平淡的浪漫史肯定是雞蛋難以忘懷的，但是雞蛋不會就此停住，還會和西紅柿經常發生充滿激情的碰撞，而絲瓜也肯定喜歡更專一的幹貝或蝦皮（經過多年的滄桑，他已經去除了很多童年（鮮貝）的莽撞（腥氣）），他深沉的感情才是她的最愛。”

陳瑤多心：“你是濫用感情、不會停下的雞蛋嗎？”他刮了一下陳瑤的鼻子，說：“傻丫頭！”

此後陳瑤每每想起春晖，都記得他叫自己做“傻丫頭”。

那個春天是夢一樣不真實的春天，包括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她躺在春晖肚子上做的另一個夢。

她記得清楚，那是愚人節的第二天。抵禦虛空生死，最佳方案就是酣暢淋漓地做一場，于是她騎坐在男人肚子上，空前努力的搖擺扭動。手機就是在那時響起的。

東西放得不是位置，她也懶得抽身去夠，于是讓春晖替她接。

……

春晖盡量維持平穩的呼氣，雖然很難，但也無所謂啦：“您好，哪位？”

……

春晖蹙眉：“喂？”

陳瑤放慢速度，看春晖狐疑地看看手機，又扔在床腳：“黐線啊！”

他偶爾會說很好聽的粵語。

陳瑤隻當是垃圾電話，接着動作起來。

春晖像中場加了油般，翻身壓她在身下，客場變主場。

後來，當她軟綿綿濕淋淋躺在春晖臂彎裡時，春晖突然道：“剛才那個人問，‘你還好嗎？’”

“嗯？”

“剛才，打電話的是個男人，信号不太好，我倆同時開口，我問他是誰，他說‘你還好嗎？’”

陳瑤爬過去拿起手機，是001開頭的一串陌生号碼，這個電話來自美國，但不是孟波的号碼。

“後來就不吭聲了。”春晖大手一揮，把她撈回懷裡，“是從大洋彼岸打過來的騷擾電話？”

不知被觸動了哪根神經，他又興奮起來，陳瑤卻無法迅速投入。

沒有開通國際長途，她想了想，便放下了。她的身體裡、心裡，現在都滿滿當當盛着春晖，不管是誰，都不重要了。

春節後，外貿公司大姐因感念陳瑤讓她申贖基金時點不錯，請陳瑤吃飯，還帶了她兒子來。

陳瑤入席沒幾分鐘就知道大姐打的主意，這是有意撮合自己和這位二世祖。他名叫霍英傑，打扮的油光水滑，有幾分像梅冠霖，這令陳瑤對他幾乎是一眼生厭。

霍英傑渾然不覺，殷勤轉述母親對陳瑤的誇贊：能幹、成熟，小小年紀獨當一面，又說他本以為陳瑤一定是個風風火火女強人模樣，沒想到竟還像個大學新生。

甫一分開，陳瑤便收到他邀她去酒吧的信息。彼時陳瑤和春晖雖也剛剛開始，但仍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對方。

誰承想，霍英傑倒是契而不舍，經常 “偶然”出現在陳瑤公司附近，并邀請她或喝茶或吃飯。陳瑤念他是客戶之子，不好做得太絕，況且隻是正常社交，不算逾矩，便也零星應過幾次。

她一面應對，一面想，自己又不是天仙下凡，霍英傑能這樣死纏不放，估計還是因為有母親的支持甚至慫恿。在對方沒有攤牌前，她到底無法直接跟金主大姐或者霍英傑主動攤牌說自己已有男友。于是，她想到了袁毅。

自從上次彭濤老鸨般約了她和梅冠霖的飯局，她跟他便再無接觸，連帶着也盡量避免再去叨擾袁毅。奇的是，那之後袁毅也甚少主動聯系她，即便逢年過節她打電話問候，對方也甚為敷衍。

陳瑤心思缜密，猜測兩人之間定是因為什麼産生了嫌隙，但具體緣由，卻百思不得其解。她想請袁毅當中間人婉轉跟大姐把話講清楚，剛好也借此機會對二人關系的轉折原因一探究竟。

袁毅卻以非典不适合聚會為由拒絕與她見面，态度之冷淡亦使陳瑤無法開口求助于她。

與此同時，霍英傑卻借着非典緣由，先是每天接陳瑤下班，後來更發展到早上還要送她上班，這還不算，他還總備了星巴克早餐和咖啡帶給她。哪怕沒有正式表白，陳瑤也萬不能再如此這般接受下去，她表明自己已有同居男友，希望霍英傑能知難而退。他卻表示隻要陳瑤沒有結婚，他就有追求的權利，哪怕她現在不喜歡不接受，可他堅信水滴石穿，隻求陳瑤别拒絕他的好意。

陳瑤不免感慨，桃花運也像奧斯卡一樣，分荒年和豐年。今年雖時逢大疫，但自己感情生活卻頗豐富多彩，且不似去年那般都是爛桃花。不但收獲了可心可意的春晖，霍英傑也不是梅冠霖、彭濤那樣的登徒子，對自己堪稱禮貌有加，态度誠懇。

令陳瑤始料未及的是，霍英傑的追求居然會讓她對春晖更加欽慕。

春晖從一開始就知道有人在追求陳瑤，但他一句沒多問，甚至在陳瑤抱怨對方非要每日接送時，春晖還開解她這是好事兒，非典時期乘坐公共交通始終有隐患，他上班又跟陳瑤南轅北轍，無法接送，突然冒出這麼個熱心司機來，真是天賜之福。要是陳瑤實在擔心欠人情，就給對方送件禮物，他說到做到，從春陽之前送他的領帶裡挑了條沒開封的登喜路，說，就送這個。

一日，霍英傑送陳瑤到家，卻沒急着開走。他下車來打開後備箱，裡面是滿滿的紅玫瑰和一箱進口水果，他說：“用鮮花裝點家會讓心情好，多吃些水果補充維生素C可以提高免疫力，心情好免疫力強得非典的概率也會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