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有吸引力。因為,陳瑤喜歡一邊開門一邊就聽到門把手從裡旋轉的聲音,她喜歡被強壯的臂膀一把抱進屋的騰空感,她喜歡從進屋起就黏膩密匝接吻的膩咕勁兒,她喜歡滿懷期待等着徐來那條時間随機、但一定會來的短信“愛你”。
這倆人并不擅長做飯,但都為了對方孜孜不倦努力學習。陳瑤冒着油星子炸鍋學會了炝炒一切,秘訣是用幹辣椒爆鍋;徐來則順應本心學會了炖各種湯,安安靜靜抱着本書靠牆耐心守着咕嘟嘟絮絮叨叨的一鍋湯,等着在适當的時間放入不同的食材。
他倆除了愛看書愛聽音樂外幾乎沒有共同語言,徐來那些棋譜對陳瑤的殺傷力不啻于《吉米諾維奇習題集》,而陳瑤很多心水的那些文藝片對徐來的催眠效果似乎也堪比兩粒安定,但,彼此帶給對方的都是新世界,二人都期盼了十年的新世界。
陳瑤幾乎每晚都要挑一部電影給徐來掃盲。一張沙發兩人要擠着躺,陳瑤頭枕在徐來胳膊上,身子縮在懷裡,背心貼着胸口,凹陷迎着凸起,腿被他夾在兩腿之間,這種姿勢的英文叫法特别貼切——spoon,勺子,把愛人盛起來。
不管她挑什麼看,他都沒意見,他們一起看了《情人》、《柏林蒼穹下》、《廚師、竊賊、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鐵皮鼓》、《人人為自己、上帝反大家》、《阿拉伯的勞倫斯》、《楢山節考》、《悲情城市》、《牯嶺街殺人事件》……
雖然大部分時候都會以陳瑤耳邊響起男人細細的鼾聲結束,但也有例外。看《純真年代》時,徐來說她像MAY;看《朱兒和吉姆》時,陳瑤說他的眼睛像朱兒的;他們都喜歡《一一》,事實上,徐來喜歡楊德昌所有的電影,陳瑤說那時因為楊德昌的電影裡台詞特别多,但又不碎,像個健談有趣的對話者,徐來便說:“就像你。”
徐來也曾試圖教陳瑤下圍棋,她卻不想動腦子,和這男人在一起她本就降了智,隻想糊裡糊塗享受,一刻清醒也不要,但當徐來自己看棋譜,或者在網上跟别人對弈時,她卻能眼兒都不錯地盯着他看很久,總也看不夠。
一邊放音樂一邊做家務是陳瑤的習慣,有徐來在,最後兩人總是忍不住一起跳起舞來。這麼多年了,還是那随心所欲的舞者,聽着什麼旋律就跳什麼。放《you never can tell》,他倆化身烏瑪·瑟曼和約翰·特拉沃爾塔,面對面、腳抵腳來一段swing;《滾滾紅塵》響起,她就光腳貼近着站在他腳上,挂住他脖頸,整個人被他緊抱在懷,搖最随意浪漫的慢四;如果是《流光飛舞》這種隻适合女人跳的極盡柔情輕曼的曲子,她便化了骨頭變條蛇纏着他扭……不管是什麼曲子,最後總是倚偎在一處,“與有情人做快樂事,不問是劫是緣。”
徐來愛吃橘子,陳瑤喜歡巧克力。陳瑤說據說愛吃橘子的都是壞女人,徐來說自己不是女人,不在此列。徐來斷言喜歡吃巧克力的人需要更多快樂,欲望往往更強烈,陳瑤就半含巧克力去吻他,用舌頭把半化的絲柔甜滑推到他口中,唇齒間熱情立即被點燃。
她用立得拍給他拍照,頭發亂蓬蓬剛睡醒的樣子、坐在馬桶上對她做鬼臉哄她走的樣子、滿頭大汗在爐竈前揮舞鍋鏟的樣子、靠在沙發上把筆記本放在胸前神情專注工作的樣子、纏綿悱恻後用最溫柔的目光看着她的樣子……他也拍她,刷牙刷得滿嘴白沫的樣子、洗澡時突然轉身假裝嗔怪的樣子、睡得沉沉睫毛長長的樣子、咬着一瓣橘子趴在他胸前裝成一隻對眼貓的樣子、跳《莫呼洛迦》時扭動的仿佛無骨般柔軟妖娆的樣子……還有他伸長手臂給兩人接吻時拍的照片,隻有一張拍的最好,可惜是立得拍,沒法一人一張。
每當兩人一人一盞燈一本書時,陳瑤腦裡都會浮現“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開始肖想,一輩子。
從來沒有冬天這麼美好,心裡的暖意可以溫暖周遭所有。除了偶爾要關起門、背着她接的電話,除了一天天越撕越薄的日曆。她從來不敢問以後,就像不問,以後就不會到來一般。
不知誰說過,戀愛就像咳嗽一樣,藏不住。陳瑤這回是信了,她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們的情事。
她暗搓搓在MSN簽名上加了一個“x”,惹得卞雨佳問她幹嘛要給自己劃一個“x”,是“斬立決”還是“加強版”的意思?她知道那個理智的自己已被囚禁的徹徹底底,取而代之的是現在這個幸福到迷糊的白癡,但心知肚明時日無多,所以幹脆任由情形自由發展下去。
她憋不住暗喜,跟卞雨佳說了和徐來同住的事。卞雨佳一副早有預料的樣子:“我就知道你逃不過去,小心點吧,别玩火自焚就好。”這是她為二人開疆拓土出的一塊自由地,于是從此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帶徐來跟卞雨佳夫婦見面。陳慧和徐來頗為投契,陳瑤原想也許是因為這二人都是愛書之人,卞雨佳卻評斷,是因為這倆貨都有些喪。
陳瑤誇贊徐來是她遇到唯一一個不把《情人》當色情片看的男人。
陳慧卻十年如一日地不解風情:“原著寫得就極好,難得的是王道乾翻譯的也好。”
徐來也是老實,不接愛人的話頭,卻接着陳慧的話茬道:“難怪王小波說《情人》對他意義非凡,甚至超過《1984》,可惜那會兒在圖書館我剛翻了一頁就以為是張愛玲式的小說,再沒往下看過。”
陳瑤替偶像辯護:“張愛玲怎麼啦?”
徐來憨厚又直率:“絮叨啰嗦。”
陳瑤不滿:“那是你不習慣女性筆觸。”
陳慧一貫是有些女性特質在身的,此時也維護起了張女神:“張愛玲确實非常了不起,她不管是編故事還是文筆都特别精準,寥寥數筆就勾畫的形神兼備,像畫速寫,穩準狠。”
卞雨佳道:“我還是更喜歡杜拉斯,她的筆觸特别迷人,文學性更強,有詩意,節奏感也好。”
陳瑤說:“可是她隻有一本《情人》好,其他的簡直可以用不忍卒讀來形容,我在飛機上才能逼自己讀進去她别的小說,像《烏發碧眼》、《勞爾之劫》都是飛機讀物,但也都是閱後即忘。”
卞雨佳又要蓋棺定論:“有一本能傳世算不錯啦!”
陳瑤卻不依不饒:“我覺得還是張愛玲更了不起,杜拉斯比較偷懶,她隻寫且隻能寫自己。這到底是東西方的文化差異,西方人喜歡把外部世界投射在自己身上,通過使勁兒剖析自我解析世界,表達非常直接,東方人則是彎彎繞,有話不直說,又怕暴露自己,又有表達欲,那怎麼辦呢?就把自己投射在外部世界上,投射在他人身上,通過剖析他人外彎抹角隐晦地表達自己,後者比前者難度更大。”
徐來笑了,輕輕握了握陳瑤的手:“更難不代表更高明啊!”
陳慧說:“這個角度還真不是沒根據呢,西方人講求自我實現,東方人則要‘内聖外王’,除了搞好自己,還要求跟周邊和社會達到和諧。”
卞雨佳:“這就有些瞎說了,老外自我實現難道就不在乎社會嗎?那廢奴主義、議會制度都是怎麼搞出來的。”
徐來明白她誤解了:“陳慧的意思是,自我實現有一些在乎外界、有一些不在乎,但‘内聖外王’的要求是必須在乎外界,你沒有這一塊,就不完整,隻成了一半。”
陳瑤順着徐來的邏輯,替自己反駁道:“那不就是走鋼絲嗎?難度更大,對自己要求更高。”
徐來也不跟她強辯,隻是說:“東方人喜歡把枷鎖看成是高标準、嚴要求。”
陳瑤:“我腦子裡出現的畫面一個是不斷突起的尖銳物,直沖雲霄,代表你們說的西方,不管遇到什麼,一概沖破,不在話下;東方則是一個是自我打磨的大球滾在鋼絲上,顫顫巍巍,一絲不苟地保持平衡,大球既要渾圓光潔、又要在如細發般的鋼絲上維持美感。”
晚上回家,徐來說:“你很擅長評論文學和電影,有空可以寫下來,會有人喜歡看的。”
忘情時她會忍不住問起邱皓月,徐來就有些手足無措。直到有一天她無意中看到他和BS大學的郵件往來,得知這是已着手在國内找工作,才知道他有意留下。想到這也許意味着徐來在為二人的将來做打算,一時感動的不知所以,暗自發誓再不給他任何壓力。
對偷情的人而言最難過的是節日,因為,節日是為名正言順的角色準備的。
春節期間,她接着扯謊沒有帶春晖回家,隻在初一當天拜托春晖電話拜年,聽着春晖在電話裡把謝曉岚和陳景仁哄得高高興興,陳瑤心裡感激不盡。邱皓月也休年假回國過春節,陳瑤思及此便在父母家過得六神無主、百爪撓心,謝曉岚誤以為小兩口鬧了矛盾,不然新姑爺怎麼也不跟着一起回來。
陳瑤謊話張口就來:“兩家父母不在一個城市的,逢年過節最容易因為去誰家不去誰家鬧不愉快,還不如打開頭就把規矩立好,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公平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