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母親哪兒可能一路舒服,孕期最後三個月陳瑤覺出難受來了。吃一點胃裡就頂得慌,睡覺隻能向一邊側躺,有段時間因為工作太忙,她甚至還出現過早産迹象。
那時公司的固定收益類産品遭到了大規模贖回,要做持續營銷,他們又要配合專戶發展部準備“一對多”産品資料,還要發行公司首隻ETF基金,人手明顯吃緊,部門需要招人擴張已是迫在眉睫。
與此同時,原先主管市場的總經理助理跳槽去了一家新基金公司當總經理,唐英丈夫在會裡則是步步高升,那個空出來的總助位置簡直就是為唐英量身定做一般,這意味着部門總監的職位也将虛位以待。
且不說陳瑤的個性一貫會對自己應得之物全力以赴,單是升職預計會帶來的薪資增加也會讓她搏命一拼,所以即便身懷六甲,且已到中後期,她依然不改拼命三娘本色,加班加點不在話下。
某日周末加班,肚皮突然陣陣緊繃發硬,她當時不以為然,誰知晚上、次日此狀況頻頻發作,這才引起了她的注意,去醫院一瞧,是由于疲勞引起的早産。當時還不足37周,陳瑤隻好遵醫囑休假卧床靜養,内心卻焦慮不堪,尤其當她聽說唐英從其他公司又挖了一個男生來做總監助理後,她這顆心就更是高高懸起,再沒放下過。
本應靜心安胎的她,卻躺在家中細細複盤起這些年職場門道來,愈發覺得情況不妙。她太信任唐英,平時工作中兩人搭配模式是:對外唐英唱紅臉、她唱白臉,她對外的形象是強硬、專業、小辣椒般的精兵猛将,唐英則是柔軟、圓融、通曉人情世故、持懷柔政策的仁心菩薩;殊不知關起門來,她基本以唐英馬首是瞻,種種對策也多是唐英謀劃她執行。對這樣角色分工陳瑤是很認可的,第一,職場中不能輕易服軟,不然勢必會被人當軟柿子捏,其二,面對外部門,陳瑤先擋一道,後面跟唐英細細權衡後再做定奪,或是維持原樣或是轉變态度,總是多了些回旋餘地。現在想來,她有些回過味兒來,自己這是被唐英當槍使了,這些年惡人的名頭可不就都是她一人擔着。如今升職,唐英是萬無一失,但是自己要想争得總監一職,若是碰上其他部門匿名投票,尤其現在還來了個曆史清白、沒得罪過人的新丁,還是個沒有生育瑣事拖累的男生,她的前景委實兇多吉少。
這麼想着,卻無計可施,又不肯聽天由命。心裡到底不甘這麼多年努力付之東流,醫生給她開了兩周假,她躺了7天就銷假回公司了,還找當年安排她面試的曹世宏暗地裡打聽情況。曹世宏是股東派來的,早已升為副總,對公司的暗流湧動了如指掌。果不其然,他的判斷跟她想法相似,曹世宏說除了大領導有一票否決權和獨立提名權外,隻能順勢而為。
曹世宏暗示性地問她是否得罪過唐英。陳瑤左思右想,除了部門初創期,她曾在選擇廣告供應商和設計公司招标方案時跟唐英有過一兩次意見相左之外,并無機會開罪她。
曹世宏想了一會兒,突然問:“你跟媒體關系是不是更熟些?”
陳瑤說:“論起跟媒體混的年頭,唐英時間可比我長,但是現在的媒體聯系人和記者多半和我年紀相近,所以大家打起交道來不像是公對公,倒更像哥們兒之間相處。”
曹世宏幹笑一聲,道:“選擇乙方時你有自己的想法,跟媒體私交笃甚,這兩樁還不夠她不待見你嗎?”
自入司後,陳瑤始終不忘曹世宏對她的知遇之恩,不但在工作中尊崇有加,平日逢年過節也不忘送禮走動,世人對美人本就心存厚待,更何況是個懂事知禮的美人。論及此,曹世宏便當真替陳瑤盤算起來。他認為總經理為人剛直不阿,是靠着真本事坐到這個位置,雖然也是個惜才之人,但若是讓他為陳瑤冒公司之大不韪使用一票否決,卻遠沒有那個動力。
曹世宏又說:“除非你能幫上他私人什麼忙,他老婆在醫院工作,一般隻有她幫别人忙的份,孩子也有出息,當年以高分考到港大,今年研究生都該畢業了。”他突然想到什麼,道:“他兒子今年在香港找工作,除非能在這方面幫上忙。唉……這你就别想了,咱們這種平頭老百姓,要是能幫的了這樣的忙,早就另謀高就了。”
陳瑤心頭一動,想起錦爺說過可以找他幫任何忙,但又轉念一想,自己真是癡心瘋了,這真是殺雞焉用牛刀,工作十年了還沒想明白嗎?有些事是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當下雖有不甘,但也努力說服自己随遇而安起來。她不再過度加班,但仍兢兢業業,不容有怠,心想至少要對得起拿的這份工資。
休産假的前一天,公司正式通知下來了:唐英榮升為公司副總經理,陳瑤則得到了市場營銷部總監一職。
陳瑤看着NOTES裡的通知,心情激動,久久不能平複。入職這麼久以來,她第一次不是因為公事敲開了總經理辦公室大門,她要當面感謝他。
見慣大陣仗的陳瑤此時卻有些語無倫次,畢竟太出乎她意料了。慈祥如父的大領導一直面帶微笑看着她颠三倒四地感激不盡,說:“陳瑤,這不像你啊,怎麼突然不自信了呢?你為什麼會覺得其他部門不會投你票?太低估别人判斷力了。”
陳瑤有些不好意思:“我覺得自己平時說話挺不注意的,估計上上下下沒少得罪人。”
大領導說:“工作中要是怕得罪人,什麼都不做最好。不過既然你已經意識到了,以後工作中就多注意方式方法,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陳瑤頻頻點頭表示以後一定多加注意。
大領導又道:“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自己面試時說過,‘市場好時應該多抓銷售推廣、市場差時要抓客戶服務’,這句話我印象很深。這是站在公司整體層面、有大局觀的思考,後來你在工作中也很好的踐行了這句話。做到知行合一不容易,尤其不僅僅站在本部門的角度看問題,其實幫我省了勁兒,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
聽到這樣的肯定,陳瑤心裡一熱、鼻子酸起來。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她每年為部門申請的預算表都是精打細算、可丁可卯,絕不虛報,去年市場不好的時候,更是主動把打算持續營銷的費用讓渡給客服中心和對銷售機構的培訓,當時還挨了唐英一頓呲。
收拾好情緒,她表了決心:“我絕不會辜負您的鼓勵和支持,一定會為公司全力以赴的。”
大領導和顔悅色對她說:“你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好好回去生孩子,等回來再加把勁兒,路還長着呢。行而不辍,未來可期!”
就這樣,陳瑤安心離京、暫别工作,赴港生子去了。
夏清是個美得閃閃發亮的高挑佳人,怪道錦爺說選擇自己的主要原因不是皮相。不知是不是錦爺給夏清打了招呼,她幫陳瑤安排相關事宜可說是盡心盡力。不僅預先租好了一家叫瑲闌居的可月租酒店式公寓,周邊食肆非常方便,樓下甚至有月子餐賣,還陪陳瑤一起去看提前約好的醫生。
醫生叮囑陳瑤,到時生産哪怕另一半忙得無暇照顧,也最好有親朋陪護,生孩子說來雖看似女人必經之路,但事可大可小,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如若有事,總還是得有個可以簽字的人。
夏清彎着一雙笑眼道:“當時我先生忙,隻有司機保姆陪我去,結果關鍵時刻,一個都不頂用。”
陳瑤心想,這就是跟着錦爺的下場,又想醫生估計把自己也看作和夏清是一類人,才會做此額外囑托。
她不願太麻煩春晖,也斷然不會讓母親來陪。一方面外婆還需要母親照拂,一方面太容易穿幫。此外,謝曉岚對陳瑤到香港生孩子本來就不贊成,怕以後孩子拿着香港身份上學會有諸多不便。陳瑤曾夥同春晖一起做母親的思想工作,說未來孩子可以選擇國際學校,出國上大學,香港身份反而更便利。謝曉岚看小兩口已下定決心,又知道二人無經濟之虞,這才不情不願但也不再幹涉。
醫生又讓她選一家醫院,她沒了主意。夏清忙替她回答:“就我上次選那家港安醫院。”轉過來對陳瑤道:“就在半山,李嘉欣家附近。”
後來她問任蕊那天可否來陪自己,任蕊一口答應。
那時距離預産期尚有近半個月,她一個人幾乎走遍了香港每個角落,去每間茶樓喝了早茶,張愛玲筆下“華美但悲哀的城”在陳瑤看來卻是充滿煙火氣、玲琅滿目又熱鬧非凡的城。當年白流蘇要借“傾城”才能完滿戀情,如今陳瑤卻可揣着女兒盡情享受最後的“單身時光”。閑來無事,她便反反複複坐天星小輪,任水光潋滟,心兒也跟着忽來蕩去,憶起當年如夢似幻的碼頭一瞥,妄想千萬分之一的偶遇。
一天,她正在蘭芳園排隊買奶茶,突然覺得肚皮又有些發緊,起先她并沒特别注意,反正臨近預産期,已不存在早産的風險,可與此同時,她感到有液體不受控制地從□□流出。連忙就地坐下聯系醫院,得到回複說這是羊水破了,讓她盡量躺平趕緊去醫院,否則會危及胎兒生命。
坐上的士車,陳瑤開始給任蕊撥電話,她突然緊張起來。
那邊響了很久忙音,電話才通了。任蕊小聲低語道:“我在上海,正在開會,有什麼事晚點兒說。”便挂了電話。
陳瑤意識到她一時半會兒不可能趕過來,一時間手腳發麻,後脊梁一層層冒出細汗。她心想自己這下可真是大海孤帆,萬一……不、沒有萬一,她要保護女兒,也要為了女兒保全自己,畢竟她是她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