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外圍了一層厚實的布。不久前路過某個擅長做木工的鎮子,阿滿還讓鎮子裡的人給馬車加固過。把門簾一放,外頭曬得人頭暈目眩,在馬車裡都還能接受。
隻是不點燈的時候暗了點兒而已。
越往南邊走,空氣就越潮濕。和京城的燥熱不同,這邊一片都是濕熱濕熱的,有時候在馬車外頭的布上伸手一抹,那布都被水浸透了,又被烈日曬得燙手,活像澆上了一壺滾水似的。
他們正在前往雲州,離真正的江南五州還有一段距離的某個州郡。雲州地勢特殊,整個州遠遠看去宛如一隻碗,和南邊有一條連綿不斷的山脈阻隔。
那座山脈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阻隔了五洲那邊的戰亂。
雲州是還算富庶的地方,至少在江南不久前還因為戰争連發五條禁令的現在,這兒依舊歌舞升平。
容蕪本來想着點盞燈看看書的,考慮了一下,還是放棄了,靠坐在車廂裡閉目養神。
他現在有點看不進。
這氣溫着實讓人憂心。
高溫,潮濕。古往今來,就數南邊這一帶,在這個時候,最容易爆發出瘟疫。
每年因為疫病而死去的人,比打仗還多。
雲州倒是還好。不知道到了真正的江南五洲,會是個什麼情況。但轉念一想,不論怎樣現在都快和他無關了。
五洲的叛亂已經結束。整個楚國最多隻會亂一年。就算文宗用那副病入膏忙的身體捱過了京城的冬,就算國師再怎麼負隅頑抗,二皇子也不會再讓他那糊塗的父皇繼續坐在那個位置上。
他們所安排的籌謀的一切都已經盡了,隻待看見尾聲。
容蕪閉着眼半天沒說話,看起來就像是睡着了。
馬車中間放着隻蒲團,蒲團中間趴着隻白毛狐狸。因為蒲團實在是太軟和,狐狸整個兒陷了進去,隻留出個毛茸茸的尾巴,簡直讓人懷疑這小東西會不會在裡頭窒息。
白這幾日的被窩就是這隻蒲團,且對它大為滿意,變成人形了也把它收在袖子裡帶着走。
不知道這蒲團是哪裡入了狐妖的眼了。
小狐狸忽然擡起頭,左右看了看,馬車裡一片靜悄悄。
它慢騰騰的爬出來,跳上桌子,把容蕪擱在腿上的書冊推到一邊去,在他的袍子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又眯上了眼。
狐狸的動作不算隐蔽,或者應該說是大大咧咧,像是故意提醒人類一樣,有點嚣張。
而被當成架子的某個人類其實早在小狐狸離開蒲團的時候就察覺到了,隻不過一直沒動。
白方才在那邊呆了半天已經積攢了一些睡意,再加上馬車外裹了好幾層布——雖然本質上是為了保護構成馬車的木料,避免它們因暴曬而變得脆弱;但也因此擋掉了一點陽光,讓馬車裡被曬得十分暖和。
它這會兒一閉眼,馬上就要去見周公了。
有隻手在暖絨絨的狐狸腦袋上摸了摸。
這小東西尾巴動了動,沒反應。
接着它後頸子那塊肉被捏住,整隻狐被拎起來,轉移到了原先待的蒲團上方,四腳朝天的放了進去。
容蕪言簡意赅:“熱。”
“……”小狐狸若無其事的翻了個身,尖尖的吻部搭在蒲團邊緣,打了一個露出兩顆小尖牙的哈欠。
它睡着了。
馬車裡安靜了一會兒。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馬車漸漸停下來,阿滿的聲音從前頭響起,透過厚重的車簾,顯得悶悶的:“大人,到雲州了。”
容蕪挑開一角簾子,刺目的陽光把昏暗的車廂照亮了幾分,随之就是撲面而來的濕熱。他想了想,走過去把狐狸拎起來。
被吵醒的小祖宗發出一聲不滿的‘嗷’,後面的音調就消失在了禦史大人的衣襟中。
還有那塊蒲團,容蕪也沒忘了拿走。
阿滿将馬車停在了雲州最大的客棧前——其實也并不确定是不是最大的那家。這個木讷的侍衛隻管架着馬車往裡走,走到雲州最繁華的中心地帶,再找了的裝潢最好的一家客棧。
等容蕪下了車,阿滿就在客棧小厮的帶領下,去安置馬車和馬匹了。
容蕪走進去,沒有看見坐堂的掌櫃,他就在大堂裡找了張桌子坐了一會兒。
旁邊有另一桌人,酒氣上頭,豪氣沖天的聊着朝廷上的事兒。
那幫人說得毫無顧忌,容蕪也跟着聽了幾句。如今的京城确實形勢緊張,但外頭那些道聽途說的傳言未免有些誇大其實,讓他身為半個主人公,聽得着實有些想笑。
那些什麼皇帝啊太子啊國師啊,離雲州實在是太遙遠了。
正是因為這種山高皇帝遠的,雲州的百姓才敢放松的大談朝中政事。
雲州坐落于楚國中部,地勢低平,常年風調雨順,是除了江南地區以外的第二個糧倉。
得益于特殊的地理位置,這兒實在是太安定了,在以往的史書上一向有‘上京之下第一城’的美譽。
在國師陸離把持朝政已有六年之久的現在,雲州獨善其身的安定就更加顯眼。
這裡不像北方。因和親公主被害,從年初開始就和邊境的蠻國打仗。後來陸陸續續有逃難的人從北垂之地湧入遼州,數量多到整個邊境也許除了打仗的将士,沒幾個百姓了。
也不像江南五洲。雲州南面環山,連綿的山脈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在唯一可以連通五洲和雲州的官道被封鎖後的現在,江南那邊的叛亂從興起到被鎮壓,從始至終沒有牽扯到這邊分毫。
——甚至于,因為當初的江南調糧一事,雲州的糧食得以向外賣出了更高的價錢。
這是一個和平的……冷漠的地方。
容蕪慢慢喝了口茶。
他想。
但這僅剩的和平,如果宗族勢力和國師一派拉扯得再久一點,恐怕也要和其他地方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