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内。
宋懷澤掀開營帳進來,身上的铠甲映着寒光,連日趕路也未見疲色。
不同于宋玉昭的冷淡疏離,他整個人氣質溫潤,若非一身銀光四射的盔甲顯得他多了幾分英氣,瞧着倒像個溫和知禮的書生。
他在來時的路上便聽說了宋徹病重的消息,任他面上表現得再穩重,心中卻早已萬分焦急,直到親眼看見宋徹安然無恙才松了口氣。
他們父子二人才說了沒兩句話,宋懷澤正要問眼前這一切究竟時怎麼回事,宋玉昭就趕了過來。
宋徹朝宋玉昭點點頭,道,“讓她告訴你吧。”
“想不到我跟兄長想一處來了。”宋玉昭卻不急着答。
她想着先先來找父親,留青檀在雲錦客棧與兄長會合,沒想到兄長也想着先來援助父親,另派了一些人去雲錦客棧接她。
兩人在毓門關碰面,也算是殊途同歸。
“阿玉,這是怎麼回事?”
宋玉昭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宋懷澤訝道,“父親竟未收到梁州軍的信?”
“軍中竟真有奸細,若不是阿玉及時趕到,那父親此番豈不是……”宋懷澤越想越後怕,恨恨道,“軍中的信竟也有人敢攔,還有那好好的山路,怎的會無端讓山石堵了,定是有人費盡了心思也要害父親。”
宋徹在軍中多年,見多了朝堂戰場上這些彎彎繞繞,宋懷澤能想到的,他自然也都想到了。
三人在帳中又商議了許久,宋玉昭心中一直猶豫是否要将她方才在城牆之上的推測說出來,在心中再三衡量過後,終究是作罷。
且不說她的推測是否是真的,光是前世應都城的那些也無法盡數告訴父兄,否則便不是一場“夢”能搪塞過去的了。
還是日後再找機會慢慢說吧,左右距離那些事發生還尚有些時日,待她先查證一番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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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天色蒼茫,朔風刺骨。
宋玉昭和宋懷澤兄妹也是許久未見,從宋徹營帳中出來後又聚在一處說了不少話,從家中瑣事講到軍中布防,宋懷澤眉眼含笑,語氣溫和,最後突然想起什麼,問道,“阿玉,你這次親自趕來,還是為了那樁婚事嗎?如今還是不願嫁給他?”
“是。”宋玉昭坦然點頭。
“因為那個夢?”
“是,但也不全是。”她鬓邊一縷青絲散入寒風中,一雙眼睛深邃而明亮,“因為就算沒有那個夢,我本也不想嫁給他。”
“如果可以,我不想嫁給任何人。兄長有的淩雲之志,我也有,所以我想留在軍中。女子之身亦可殺敵報國,懷遠軍中已經有不少将士都見識過了,可我如今想讓天下人都看看,縱使身為女子,也有朝一日能登朝封将,讓他們從此不再敢輕視女子分毫,更不敢再将女子當成可随意舍棄踐踏的物件。”
即便是她殺了一個抛棄她的謝照與,這世上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如謝照與一般在危難之際抛妻棄子的人。如果無論嫁給誰都要承擔被舍棄的風險,那她甯願不再嫁人。
她不想成為任何人的附庸。她要為自己殺出一條生路,也為天下女子走出一條無人敢走的路。
宋懷澤聞言有些訝然,但并未急着開口,而是細細思量起來。
這樁婚事乃先帝在世時便定下,明着是帝心仁厚,但此事并非這麼簡單,光是景安郡王的身世就很耐人尋味。
他沉默良久,終于展了展眉頭,道,“你志在功名而非兒女情長,這是好事。”
宋玉昭沒答話。
她岔開話頭,擡眸望向遠方,問道,“羌人已有好幾日沒動靜了,兄長覺得,他們何時會再進攻?”
“許是今晚,”宋懷澤沉吟片刻,“大抵是後半夜吧。”
北風将高懸的天空吹得沒有一絲雲彩,白日落幕,人間悄然被無盡夜色包裹。
羌人果然是後半夜來的,且來勢浩蕩,不同于前幾次試探般的進攻。
今夜月色澄明,四下無霧,城牆上襲來的風中不知何時裹挾來一陣帶着腥氣的煙塵,似有似無地在鼻尖萦繞,揮之不散。
站崗的哨兵相互使了個眼色,一人隔着夜色往關外遠眺一番,另一人則附身以耳貼地仔細分辨了一番,二人皆是面色一肅。
“敵軍将至!備戰!”
鼓聲一響,整個毓門關各種聲音四起,号角聲,拉弓聲,戰馬在原地輕輕踏着蹄子,軍中各将士各司其職,上上下下都充斥着戰前的緊張,卻又被井然有序地調動着。
此戰拖了這麼久,也該有個勝負了。
宋徹的“病”早到了該痊愈的時候,他持劍端坐于馬上,身後跟着一支精銳的騎兵,擱着烽煙回頭望了一眼城牆上的某處,卻終究未說什麼。
罷了,她來都來了,總不能将她困在帳中不讓她出來。再說,她一個打仗的好手,何必留着不用。
大齊最骁勇善戰的懷遠軍在他身後的城牆上有序排開,他面色沉靜,渾身上下充斥着一股淩厲之氣,隻一人便有可抵千軍之勢。
宋懷澤箭術超群,匿于城牆之上的一處張弓搭箭,平日裡的溫潤氣質被泛着寒光的戰甲壓下去了大半,隻待羌人再靠近些,他便可一箭直取其主帥性命。
敵軍走到關外一裡開外,忽然由緊密有序的隊形四散成松散狀,後方的人馬補上前方的空子,方才還在前鋒的烏羌主帥轉眼就淹沒在茫茫人馬中。
換了隊形之後,羌人的攻勢愈發猛烈,城牆上的箭矢往下發過兩輪,隻見敵軍越來越近,宋懷澤瞄準沖在最前方的一個長着胡絡腮的羌人,利落拉弓,箭矢劃破長空,直直穿喉而過。
“放!”
底下的羌人四處尋找箭從何來時,城牆上的将士們再次齊齊射出無數箭矢,懷遠軍未損一兵一卒,羌人已經死傷不少人馬。
這便是毓門關的厲害之處。
沖在前方的羌人被射下馬,後方的羌人立刻補上,士氣未減分毫,一到毓門關城牆之下便搭梯強攻,中間的一批精銳人馬與守在城門外的宋徹正面相對。
兩軍對立,黃沙滾滾,馬蹄聲響徹天地。
宋玉昭聽着由遠及近的戰甲聲,心口狂跳不止,前世臨死時的記憶灌入腦中,與眼前的場景漸漸重合。
從羌人開始攻城之時,她就一直暗中關注宋徹那邊的情況,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時間太短,這幾日雖抓住了幾個細作,可軍中未免就幹淨了。萬一他們再對父親下手……
還沒來得及再往下想,便覺得身邊一陣轟亂,一聲低喝将她的思緒拉回。
“小将軍!”
“當心!”
宋懷澤揮刀替她擋去一支暗箭,面色難得有些陰沉,“在想什麼?戰場之上,不可分心!”
“是。”
她回身望着城牆下一波接着一波往城牆上攀援的羌人,心中仍驚懼未定。
前世她畢竟是死在羌人刀下。
那一仗城中守軍不夠,又需顧及百姓安危,打得畏首畏尾。如今倒正巧有滿腔怨憤無處發洩,是時候好好同他們打一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