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拂動紅筱九垂落在臉龐的一縷發絲,輕輕掃着她蒼白的臉頰。
她似乎是睡着了,靠着椅背低垂着腦袋,手松散無力地放在腿上,指尖堪堪勾住手機,小腿邊靠着一個中号的行李箱。
又一陣涼爽的江風刮來,揚起她鬓邊的發絲。
她猛地驚醒,五指收緊握住手機,睜大眼睛僵坐在座位上,懵懵地目視着前方熟悉的島嶼風景,心髒劇烈跳動起來。
江水泛波的潺潺聲、船下馬達的轟鳴聲、身邊乘客的咳嗽聲都逐漸在她耳畔逐漸清晰起來,斑駁掉漆的藍色欄杆、鵝黃色貼着橡膠布丁的船篷、摩擦到锃亮的過道、擁擠的塑料座椅也都落進她瞪大的眼睛裡——面前這艘簡陋的、四面漏風的小船是往返于樹纖島和江岸的公交渡輪。
沒錯,紅筱九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自己現在正在樹纖島的公交渡輪上。
自己怎麼會在樹纖島的公交渡輪上!
她眉頭擰成了疙瘩,心底的疑惑越來越重,完全記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坐上公交渡輪的,隻記得自己本來打算出去旅遊,在家裡收拾好了行李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然後……現在……
她扭頭看着靠在腿邊的行李箱,直覺很不對勁。
她是典型的因為一個人害怕一座城。
樹纖島是紅筱九的禁區,文姜壽就在島上,所以她是絕對不會主動來樹纖島的。
就像人絕不會主動踩一腳牛糞。
那文姜壽又是誰呢?
是紅筱九的初戀,是她青春年少時紅着臉死纏爛打攻克的“難題”,是翻臉無情一把把她甩了的大混蛋!
所以,怎麼回事?我回樹纖島了?我被鬼附身了?
紅筱九有點慌了神,低頭點開手機,就再次愣住了——
手機的指紋識别失靈,在按下觸屏鍵的瞬間,屏幕亮起,沒有輸密碼的界面,直接就蹦出黑名單界面。
屏幕中央,“文姜壽”三個字直接撞入她眼裡,猝不及防,刹那間讓她的心跳失衡,更為錯亂。
眼睫輕顫,她盯着屏幕上的“文姜壽”愣了一會兒,然後嘗試返回主界面,卻發現不管怎麼按怎麼劃,手機一直停留在黑名單界面上,管用的就隻有一個觸屏鍵。
手機頂部狀态欄顯示時間為20:59,信号全無,電量圖标呈紅色。
正午太陽高照,波光粼粼的江面晃得人眼睛疼——顯然現在的時間不是20:59,20:59倒像是記憶裡自己收拾完行李箱後,躺床上迷迷糊糊睡着的那段時間……
就算我夢遊我也不可能跑這麼遠啊……還精準地回到樹纖島,難道是神奇的故鄉情結?
紅筱九熄滅手機屏幕,再次擡頭凝望着公交渡輪前方的樹纖島,大顆汗珠順着太陽穴滑落。
船前面,一位挎着腰包的大姐站起來,側身穿過擁擠的過道,一直走到紅筱九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
“美女,你還沒買票呢,十六塊錢。”
紅筱九回神,手足無措,慌裡慌張,“抱歉我的手機突然壞了……”
“身上沒有現錢嗎?”
說着,大姐指指紅筱九鼓鼓囊囊的口袋,同時她也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口袋,然後手指碰到了一沓東西,她就一股腦全抓了出來。
是一張身份證,一張折疊起來的紙質截圖,以及,正正好好的十六塊零錢。
紅筱九震驚地盯着手裡的東西,腦海嗡嗡的——這及時雨一般的十六塊錢像是有人提早為她準備好的一樣。
大姐直接上手拿走錢,艱難轉身,邊往回走邊喊着:“馬上就到了,都提前把自己的東西拿好哈,到時候一個一個下,别擠慢慢來哈。”
紅筱九攤開那張紙質截圖,上面顯示自己訂了樹纖島上的一間民宿。
民宿的名字叫,祝壽。
多半是心理作祟,她頭暈目眩,惡心想吐。
文姜壽該不會跟祝壽有什麼關系吧?文姜壽該不會跟自己莫名其妙出現在樹纖島的公交渡輪上有關系吧?
後脊梁骨飕飕冒冷氣,她感覺自己就是一隻主動往狼嘴裡送的傻羊。
紅筱九不想回島,她想偷偷摸摸藏在船上,但裡面的人推着她往外走,硬生生把她擠下了船,擠出了狹窄的單行導向道,擠上了島……
時隔十年,紅筱九再次踏上了故鄉的土地。
預想的惶恐并沒有出現,而且奇怪的是,她離開水面踏上土地的瞬間,心裡面長久的惴惴不安忽然一掃而空,轉而被一股莫名的激動填滿了。
人潮裹着她湧向前,她像是一條被浪潮沖上岸的魚兒,踉踉跄跄,身不由己。
一個個陌生的背影在她面前交叉錯開,如江河分流,她迎面撞見一位身穿碼頭車站藏青色工作制服、安靜伫立在人群中的女子。
七月的烈日豔陽高照,紅筱九心髒泵出的熱量甚至勝得過那顆熾熱的大火球。
天氣似乎突然間變得更熱了,太陽曬得她的腦袋暖烘烘的,跟融化了似的。
她震驚地看着面前的人,眼底發燙。
藏青色的制服極好地襯出眼前人修長的身材,她苗條,卻并非幹癟瘦弱,肩正背直,身姿挺拔,像一棵雪松,堅韌,沉穩,傲骨非凡,總是讓人安心。
那人微微颔首,寬大的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眼睛,隻露出清瘦蒼白的半張臉。
是文姜壽……她怎麼遮遮掩掩的。
紅筱九深吸一口氣,目光黏在她身上,邁開僵硬的腿腳,緩緩向她靠近,停在她面前。
二人相隔僅一步之遙。是十年裡,最近的一次。
紅筱九甚至能聞到她身上的檸檬清香。
曾經跟一個人相處太久,有關那個人身體的記憶早已經深深烙印在紅筱九骨頭裡,永遠不會消退。
隻要稍微起個頭,她就能全部記起來。
眸光被悲傷割碎,她眉頭微蹙,視線慢而緩地掃過她的脖子、下巴、嘴唇,直到鼻梁上的一顆痣——抓心撓肝的熟悉感在她心裡更加清晰地勾勒出一個人的模樣——文姜壽。
她笃定眼前的人就是文姜壽。
但眼前人卻什麼話都沒說,隻是擡手指了指紅筱九的口袋,滿是例行公事的冷漠。
紅筱九将口袋裡的身份證遞給她,動作僵硬得跟生鏽的機器一樣,她的目光也一直落在她被帽檐遮住的半張臉上沒有移開。
工作人員翻了一下身份證背面——身份證是2015年辦的,馬上就要到期了,指尖一轉又翻到正面——紅筱九,1998年10月28日出生。
骨節分明的手指,撥動着薄薄的一張身份證,動作有點随性散漫,缺一點工作人員該有的嚴肅正經。
而且,或許是文姜壽的手太幹淨好看,襯得指間的身份證就像是一件被她随意把玩的珠寶。
紅筱九的目光也被她修長的手指吸引。
她從她淡藕色的指甲看到顯出青色血管的手背,再到手腕。
藏青色很襯人膚色,但襯得文姜壽有點蒼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