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染黑蒼穹,月色清朗,星子稀疏,大地華燈初上,正是出遊的好時辰。
滿目華光,陸千景短暫地恍惚了片刻。她千裡迢迢來到京城,初來時小心算計嫁入侯府的每一步,神經一直緊繃着,忙前忙後也忙不出個結果,到頭來唯一一次逛京城還是與裴述一起,她被他氣得七竅生煙,眼淚蒙着眼什麼都沒看清。此情此景,到可聊作彌補。
鼓聲雄厚,鈴聲清脆,一剛一柔交織着飄懸于上空,這樣的鼓樂聲不常聽到,她不禁循聲朝挂滿彩帶的繡樓望去。
“這種曲調我似乎從沒聽過。”
沈彥啟通曉音律,對彈唱一類的風雅事也極為上心,他含笑看她,興緻高揚,道:“這是西域的歌舞,她們的舞蹈與中原不同,女子露着腰肢,赤着雙足,手腕腳踝都挂着金鈴铛,旋轉起來紅裙似火,金光流轉,好看得不行。”
陸千景追問:“胡姬是怎麼跳舞啊?”
沈彥啟不自知地笑了一下,這是一種沉醉的笑容。
能看得出他在回味一件事,那件事深刻于心,一想起來就足以讓他開心。他笑眯着眼,用留戀的口吻道:“要說她們的舞步,我又怎能與你說得清。不過有一人的舞姿,是我見過最流暢、最動人、最漂亮的。她驚鴻一舞,全京城的舞娘都比不上。或許,她可以教你。”
陸千景被他連續幾個“最”字吊足好奇,又聽他說全京城都比不上,沈彥啟錦繡堆中長大,見的都是世間一流,他眼中的最好必然千金難求,就是讓她看一眼都不錯了,又何求别人費時費力教她,況且她也不想學。可沈彥啟太過認真,不像是拿她打趣,她心癢難耐,道:“那人是誰?”
沈彥啟眼中閃過一絲驚豔,英俊又溫柔的臉上笑意更濃:“是月兒啊。”
陸千景反應了半晌,才想起杜懷月是他口中的“月兒”,像是悟出什麼不得了的事,猛地抽了口氣,轉瞬笑容暴起,下意識偷眼看江映。江映眼眸黑沉,不起波瀾,像是入定了一樣,外界的風聲雨聲根本動搖不了他。
也不知道江映有沒有看過杜懷月跳舞。
她收回眼,好笑地想着,多半是沒有,要不何至于一副怨念滔天,斬斷七情六欲的架勢,又忍不住深思,杜懷月到底是穿什麼給沈彥啟跳舞,要是真的露腰露腳,江映一顆心多半要被碾碎成渣子。
沈彥啟見她笑容奇異,皺着眉頭,眼神些許嚴厲:“陸姑娘難道也如那些俗人一般,覺得閨閣女子學舞是不體統、不入流,還是你也認為你們是大家閨秀,不該在外人面前裸露肌膚?”
陸千景忙道:“不不不,不是,怎麼可能,我羨慕還來不及。”
她意識到自己笑得過于扭曲,讓沈彥啟誤會成嘲笑。
沈彥啟溫和慣了,收斂笑容就不怒自威,尤其源于身份之差,陸千景始終清醒地對他存有一絲不敢忤逆的敬畏,絕不敢逆他心意。
為了證明她真的不是那個意思,她補救着問。
“我自己也想學啊,要不你先教我幾個常見的動作,要不等到杜姑娘跟前我什麼都不會。”
她瞪大一雙黑白分明的桃花眼,滿臉求知好學。出乎意料的,沈彥啟竟然真的開始像模像樣指點起來,他認真的側臉映在燈下,俊逸非凡。
陸千景覺得自己腦袋都要炸了。
沈彥啟口述一輪,她卻要真刀實槍動手嘗試。她兩手舉過頭頂轉了一圈就已經别扭得氣喘籲籲。沈彥啟卻是個耐心十足的老師,他笑意淺淺:“已經有範了,但是......”
突然,江映微微側過頭,盯着她,她詫異對視回去。這一眼打斷了沈彥啟“但是”之後的長篇大論。
“看我做什麼?”江映眉宇壓着煩躁,他盯着陸千景細汗的額角,内心十分詭異,沈彥啟為什麼要教她跳舞?喜歡看去看會跳的跳不就好了,有必要教個硬木頭?而陸千景還要配合他,他算什麼?
陸千景眨了眨眼,“不是你先?”
那目光沉沉聚在頭頂,熱忱的氣氛被刷得一幹二淨。陸千景後知後覺他說的是她偷看他的那一眼。
反應可真夠慢的......她清了清嗓子:“就想知道江大人有沒有看過。”
“沒有。”
“西域舞姬跳的沒看過?”
“沒看過。”
“别的人呢,也沒有?”
陸千景語調急促。
“也沒有。”
“騙人,我剛才不是跳了兩下?”
江映見她嬉皮笑臉,幾乎是惡狠狠地緊了一下眉頭,仿佛在看一樣不可名狀東西,短促笑一下:“你跳的也算?”他轉頭看着沈彥啟,語氣中抑制不住的嫌棄:“她這樣的笨得學不會,你光說沒用,得示範給她看,不過沈大人自己都是半吊子,何必在這好為人師。”
沈彥啟被他嗆了一下,滿臉恍然大悟,他一下子明白了,溫潤的眸中閃過歉疚,道:“江兄,是我失禮了。”
随後很快調整過來,風度依舊:“天也晚了,陸姑娘還是快些回家好些,有勞江兄送陸姑娘一程。”
有勞?江映反複琢磨這兩個字,半天琢磨不出滋味,“街上還那麼亮,她還需要我送?我不送。”
陸千景看着滿眼繁華,樂道:“我當然不用人送。”
等這兩人都走了,正好一個人自在。
陸千景忽然感到迎面有風襲來,頓時人流朝兩旁散開,哎喲天啊一片叫喚。叫聲從驚慌失措化成訝然的歎喂。
高頭大馬面挂流蘇、蹄下鑲金,最前頭渾身金光閃閃的白面人抱着拂塵款步走來。
是個大太監。
陸千景心道太監許是來找沈彥啟,卻不想太監徑直朝她來:
“請問這位姑娘是戶部左侍郎李貞李老爺家的二小姐?”
陸千景想了一會才道:“是。”
太監露出意料之中的微笑:“嘉甯長公主請李二小姐入宮,李二小姐,請上車吧。”
他綠豆大的眼珠滴溜溜轉着,拂塵朝駿馬一指。
陸千景望了望高大漆黑的馬車,一股涼意從腳底鑽到頭頂,她回頭去看江映,江映面色如常,和看熱鬧的人沒什麼不同,眼皮掀了掀,仿佛在說啊,真有趣啊。
她又用餘光暼沈彥啟,沈彥啟給了她一個鼓勵性質的笑容,道:“嘉甯是個性子好的,不用擔心。”
陸千景看着那抹過分燦爛的微笑,無言以對。
嘉甯長公主,當今聖上唯一的胞妹,太後皇上都寵得不行,真真切切是要星星不給月亮,用李雲舒的話說,就是千萬不能得罪。
陸千景從沒想過自己還能有得罪公主的機會,忐忑不安登上馬車,有種赴死的錯覺。
時間似是無限延長,隻聽得到馬蹄沉悶的踏地聲和鈴铛發出的脆響。
宮道前有提着宮燈的宮女在前引路。盡頭好似一團黑霧,到了一處院門前,借着月光能看到匾額上有剝落的燙金大字,隻是辨不清字迹。
院落無聲無光,陸千景暗道宮中竟也會有如此荒涼的去處,心道要糟,想問卻不敢出聲。
大門吱吱呀呀拉開能通一人的小縫,陰風從内裡吹來,灌進袖口衣擺。
她們側身進去,看不見的地方飄出女子咯咯的笑聲。
陸千景從沒聽過那麼陰冷的笑,她覺得自己除了幻覺,不然為什麼眼前會有黑影晃動。
一股奇異的惡臭鑽來。
女人白發飄蕭,鬼魂一樣浮到她跟前,她低頭看着地上,這樣的女子還不止一個。
兩個、三個......六個七個,數不清的鬼魅從無光的角落爬出。
笑聲迅速把人包圍。
陸千景失聲尖叫。
那些女人蕩到進處,尖尖的下巴隻剩皺巴巴一層皮包着,股雜糅着各種臭味的氣息迎頭噴來。
女人伸出節骨木般的手指,徐徐地向陸千景伸來,在挨到她腰間時停了一下,勾住陸千景腰間順滑的絲帶。
血紅色的絲綢纏繞在女人慘白幹皺的手指上,饒了幾個圈。
陸千景本能朝後一躲,女人勾着絲帶的手指瞬間收緊,往相反的方向用力一拉。
陸千景魂魄都要出竅,她閉上眼,再睜開,面前是女子精光閃爍的眼。
難得一瞬清醒,她竟覺得眼前女人,自己是瘋了才會在一群枯柴女鬼身上品出一絲......媚态。
“别别别......你們......”她心跳驟快,兩眼一翻,倒在了石磚上。
“又是個膽小的。”
陸千景迷迷糊糊中聽到這麼一句,她眼睛都沒睜開,心想,“換誰不害怕,有本事你去啊。”
“用水潑吧。”
别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