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暮的手高高的揚起,最終對上張傺那雙眸子,卻又遲遲落不下去,胳膊就那樣僵持在空中。
良久,遲暮的喉結滾動了下,像是接受現實般,緩緩地放下了胳膊,就在張傺以為一切都歸于平靜時,遲暮卻突然拿起小茶幾上的煙灰缸,猛地砸到張傺的腳邊,冰冷的玻璃碎片劃過腳面,傷口之上,鮮血快速流出,而那成堆的煙蒂砸在地上,像是心如死灰後無法撿拾幹淨的灰燼。
張傺偏過臉,緊閉着眼。
“張傺,你根本就走不出去,你自以為是的調查,實際上你查出來的那些東西究竟是真還是假,你分辨地出來嗎?!”
遲暮用手指着張傺的臉,表情冷硬。
兩人就這樣僵持着,直到房門被敲響。
鏡頭順着軌道轉動,畫面轉換到房門的位置,随着門被打開,門外出現了另一個被綁着的張傺。
張傺的時間線再次歸位遠點,回到了與遲暮第一次發生正面沖突的時候,但鏡頭的轉動并未結束,在張傺同椅子邊緣割開綁繩時,畫面再次轉動回門的另一端,這次,是遲暮躺在沙發上熟睡,張傺摸黑打開他最近調查得來的一張張記錄信息的日記紙。
鏡頭就這樣轉了整整三圈,不間斷地變換布景,拍攝了幾乎四十分鐘,這對演員的職業素養有極高的要求,不通情景下的情緒要求也不同,但無論何種情緒,都是激烈的、具有沖撞性的。
高強度地調動情緒,以及轉換性格,從調查剛展開時的迷茫不解,再到時間線數次重啟後調查卻依舊毫無進展的麻木認命,楚松硯的腦袋裡就像是布了數十道摸不着看不清的紗布,他一層層地撥開,從裡面摩挲出自己所需要的東西,神經高度緊張也導緻那聲“卡”響起時,他站在原地,維持着“張傺”的行為狀态,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入戲容易,出戲難。
而顧予岑目眦欲裂地掐着楚松硯的雙肩,手指用力到微微顫抖着,他也還沉浸在遲暮的情緒中。
片場中人員走動的聲響漸起,助理也緩緩走近,時刻準備着為兩人披上厚外套。
楚松硯的肩膀被掐得生疼,不用多猜也知道,顧予岑入戲過深,手上根本就沒收力,估計明天,楚松硯肩膀處就要漲起一片淤青。
“予岑哥。”助理小心翼翼地叫顧予岑。
顧予岑這才大夢初醒般,快速收回雙臂,而離了他的桎梏,楚松硯重心不穩,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後栽倒了下。
多虧他及時回神,伸手抓了下身旁小李的胳膊,才穩住身形。
楚松硯擡起頭向上看,顧予岑已經穿好外套,扭頭離開了。他一直盯着顧予岑的背影,耳邊已經聽不清其他聲音,隻有嘈雜一片、尋不到章法的嗡鳴聲。
長時間神經緊繃後,強迫自己脫離已經漲到最高處的情緒,就如同生生剝離掉那層你好不容易粘到身體上的皮囊。
血淋淋的,疼痛陣陣得在身上流淌。
“松硯哥,水。”小李将冒着熱氣的保溫杯遞過來,楚松硯卻隻是看了眼,便說:“有涼水嗎。”
“林庚說你昨晚體溫有點兒高,喝涼水不好吧。”小李執意讓他喝熱水。
楚松硯卻搖搖頭,說:“我現在身上都是汗,剛演完戲,覺得渾身上下不自在,給我随便拿瓶礦泉水就好。”
小李盯着他,看見他額頭上遍布的汗珠,最終隻得退讓,将保溫杯擰上蓋子放到一旁,而後拿了瓶礦泉水遞給楚松硯。
楚松硯仰起頭,喉結快速滾動着,咕噜咕噜喝了小半瓶。
可冷水下肚,他身上還是那種熱得發燙的感覺,就像是正處在熊熊燃燒的火爐裡,燒得他喉嚨發幹發緊,燒得他耳鳴不止。
這場戲已經反複拍了三遍。
每次脫離角色後總會有陣空虛迷茫的感覺。
這種感覺看不見摸不着,隻是讓你的全身像是長了大片野草般,持續性地燒着,卻燒也燒不盡。
楚松硯緩慢調整着呼吸,扭頭問小李:“林庚呢。”
經過昨晚那事,今天一早,林庚就到片場看着他,觀察他的身體情況。
可現在,卻找不到林庚的影子。
小李四處張望了下,猶豫着說:“他去旁邊抽煙去了吧,剛剛還在呢,松硯哥要不你在這兒坐着,我去找找他?”
“嗯。”楚松硯深吸口氣,說:“我在這兒等着。”
小李走時還不忘兩步一回頭地看他情況。
楚松硯将礦泉水放到椅子腿旁,起身走到江酖賀身邊去查看方才的拍攝情況。畫面裡剛巧是顧予岑對他似抱似壓的姿态,而鏡頭的拍攝方式也隻定格住了顧予岑的面部表情。
楚松硯發現顧予岑的微表情做的很好,他咬着牙講出台詞時,嘴角的肌肉都在顫抖着,是極具自我掙紮的狀态。
遲暮想阻止張傺這自毀式的調查行動,卻又無能為力,隻能被迫跟随着時間線重歸原點,旁觀着張傺再次走向自我生命的灰色結尾。
楚松硯垂眼看着,倏地擡起手指,在畫面上顧予岑的眼尾蹭了下。
那處被陰影籠罩着,根本看不清細節,但楚松硯當時身處顧予岑的面前,他親自感受到了,顧予岑流淚了。
這是劇本裡沒有詳細描述出來的,也是顧予岑作為遲暮這個人物的情難自抑。
“屏幕上沾灰了。”察覺到旁人的視線,楚松硯平靜地解釋了句。
顧予岑也調整完畢,早就走了過來,就站在楚松硯的身後,從幾道人影的罅隙中看向屏幕。他将楚松硯的動作看得清楚,下意識地挪動視線,盯着楚松硯的後腦勺。
在楚松硯即将扭頭看向他時,顧予岑自然地向旁邊一瞥,問江酖賀:“這遍感覺怎麼樣?”
江酖賀蹙眉盯着屏幕,久久沒有回應。
就在顧予岑心底情緒漸漸跌落,準備重新開拍時,江酖賀才開口道:“不錯。”
顧予岑下意識地再次看向楚松硯。
楚松硯沖他笑笑,說:“終于過了。”
這抹笑讓他看起來遊刃有餘,仿佛喊“卡”後他停留在原地也不過是在耐心地等着顧予岑出戲,而他早就輕而易舉地逃脫了這出荒唐戲碼的演繹。
顧予岑冷淡地點了下頭,便離開去準備下一場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