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詢擡頭看去的時候,馬匹已經飛奔走遠了。他吸了吸鼻子,感覺空氣中有點淡淡的宮中香的味道。
“一會兒到了梁府呢,你就是我弟弟了,咱倆是陳留趙氏出身,現在主家二房的兒子,我還叫趙巽,你叫趙兌。”姜詢囑咐道。
景福了然地點頭,這是他倆的老規矩了,這兩年出門批馬甲都叫這個。
姜詢的母親就是陳留趙氏,趙家曾經做過太醫,這些年他倆這個名号在各地也确實有行醫,揭了晉陽梁家懸賞治長公子瘋病的榜自然是合理的。
到了梁府門口,姜詢把提前備好揭下來的求賢榜遞給了家丁,自我介紹說我兄弟二人姓趙,是陳留醫學世家出身。
家丁進門去通報後沒多久,就恭恭敬敬帶他們進門,道:“兩位公子快請,我家主子給準備了房間,您們先休息片刻,等今兒傍晚主子設宴款待,您們再去看病。”
姜詢客氣點頭,同景福将一路走過來的景象盡收眼底。
梁氏主家宗祠在河東,最大的朝中為官這一支長居京都,另一支分家就主要在晉陽。晉陽這邊的梁氏族人以晉陽令梁仞為首,他家也就是姜詢他們來的這一座宅子,晉陽城中最大的一座宅子。
其長子梁長春就是上個月娶親的時候突然之間發瘋了,從接親到拜堂都好好的,方才進洞房一會兒,忽然就狀若癫狂跑出來,逢人就喊:“救救我!”
梁仞本來就重視這個長子,加上東北軍的梁祯被皇帝晉升調回中央軍,駐在了晉陽,如今看了他滿眼的笑話,他十分急于抓緊治好兒子。
如今高門大戶,竟然來人報上醫者名号,有個江湖名聲就進得來。
姜詢一路垂眸,隻是餘光注意着觀察觀察周邊,把這七拐八拐的路記了個七七八八。
他們住的小院隻在院門口挂了塊兒匾,寫着“輕鷗”二字。家丁領到了地方,囑咐他們不要亂走就離開了。門口原本就有兩個人在把守,此時也低着頭不看他們。
屋子内陳設都一應俱全,隻不過少點人氣兒。到地方和景福收拾好了,姜詢掀開門簾走出來,站在院子裡,皺着眉。
這地方奇怪得很,姜詢心說。
堂屋在整個大宅裡的位置倒沒什麼奇特的,隻是一路過來許多地方都大門緊閉。輕鷗院的地勢略微高一些,從輕鷗的院落裡往遠看,能隐隐看到有些院子廂房之下有一排人把守。
這樣嚴格的守衛,怎麼看都是把秘密寫臉上了。
這梁家究竟有多麼嚣張,多麼自信在這片地界上,自己足以遮蔽天日呢?
院牆外有人聲過去,姜詢轉身回廂房去了,空氣中傳來的一點淡淡的香味兒讓他又下意識皺着眉,這種莫名熟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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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西沉時,家丁來敲了姜詢的門,請他們去赴宴。
才出了門一擡頭,對門屋裡出來一位女子,身材纖長窈窕,身着鵝黃色的百疊裙,一身打扮雅緻素淨,身上帶着濃重的草藥味兒。她臉上遮着面紗,一雙杏核似的眼睛對上姜詢的目光,随後微微一颔首。
姜詢眼神一動,腳下停了一步,開口道:“姑娘先請。”
女子仍是點頭,走在了前面。
到宴廳的路不算太遠,隻不過路上見到往這邊走的人倒是不少,甫一拐彎就迎面又碰上幾個也去赴宴的,為首一個穿着道袍的中年男人打量了姜詢和景福好幾眼。
姜詢沖着他粲然一笑,邁步時身上的寶石挂墜叮當作響。
幾人的眼神都輕蔑了許多,就姜詢這珠玉叮咣滿身的勁兒,他們還尋思這是哪來一鈴铛。
宴廳是花園中間一座八寶攢尖頂的亭式建築,園林水榭之中景緻秀麗,遊廊缦回,紗幔垂落,侍女打着扇簇擁在兩側迎接來客。
被請來的這些醫者和術士紛紛落坐,約莫有十來人,都是江湖上小有名氣的。姜詢不着痕迹地挪到黃衣女子的下首落座,低頭整理衣服時低聲道:“祝小姐,你怎麼來這裡了?”
祝樛萦理着衣袖,沒有擡眸,輕聲回:“許久不見趙先生。”
他倆也是舊相識了,姜詢在西北曾經有一次命懸一線,全仰仗祝樛萦相救。
姜詢舌尖頂了上颚幾下,點頭沒再說話,強行按捺下心裡的不安。他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祝樛萦,祝樛萦出身凋零的醫學世家,過去一直在軍中辦事,突然來到中原,恐怕這裡的水又要更渾了。
他端起桌上的酒杯,擡手緻意祝樛萦,祝樛萦也回敬了一杯。
動作之間,亭外已經傳來了腳步聲,一身着錦衣華服,身材臃腫的中年男子沿着遊廊闊步走過來,身還未至,洪鐘一樣的聲音已經刺進了宴廳裡:“讓諸位久等了,是我梁某人的不是!”
姜詢把眸光投向走進來的一行人身上,走進來的梁仞拱着手跟這一幫人打招呼,這幫鄉野大夫哪敢真受了晉陽令這一禮,立馬都站起來躬身回禮。他也随之站起來,随意地随着衆人動作。
忽然之間,姜詢原本打量衆人的眼神定在了站在梁仞身後的一個人身上,他心裡滿是疑惑和震驚,乃至于起身都慢了半拍,還是景福不着痕迹地輕輕戳了戳他的腰窩提醒他。
這人身着豆綠色繡着暗紋的一身圓領袍,腰間配了白玉的銙帶,玉上紋飾倒是簡樸,襯得本來就俊俏的眉目更加溫潤許多,他眉骨和鼻梁都立體得很,眼睛狹長,像桃花花瓣似得脈脈含情,右眼角有淡淡的紅紋,看不太真切。
這張臉姜詢可太熟悉了,曾經天天見,前幾天方才見,那會兒他還哄人家說自己是鬼。
這才是真見鬼啊!
當今聖上不好好在宮裡繼續裝他的病釣他的魚,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難怪他今天老聞到宮中香的味道。
姜詢皺着眉挪開眼睛,假裝自己是盆牆邊的滴水觀音,看不見陸所晟投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