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平沉默一陣,心裡也有點琢磨不透,家宰問:“家主可要見?”
瞿平沉吟道:“請她進來。”
家宰領命出去後,瞿平撫摸着并排跪坐在他床前的兩個孫子,溫聲細語地哄道:“文漪,帶着哥哥到後面去一會兒,阿翁有客。”又輕輕拍了拍長孫的臉,“阿朋,跟着妹妹去玩,妹妹給你畫雀鳥好不好?”
長孫瞿朋吃吃笑着應了聲“好”,幼孫女文漪起身行禮後,拉着哥哥往後面去。
瞿平府上家宰領了家主的吩咐,親自出門迎接齊恕,面容帶笑對着轺車拜道:“小人拜見君上,我家主人有請。”
齊恕重新從轺車裡鑽出來,車夫跪在雪地裡,用背作墊腳,請齊恕下車。她避開了車夫的位置,自己從車上跳下來,動作還算流暢,但稚子的弱小已然展露出來。
齊恕一言不發跟着家宰一路穿行後到達瞿平的卧舍。瞿平一副病恹恹的樣子,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家宰上前叫了兩聲,瞿平才恍惚轉醒過來一般,迷蒙哼了兩聲,“來了……”勉強撐着身子虛弱道:“臣病态醜陋,不能起身親迎王令,望王上恕罪。”言罷,又力竭一般倒回床榻上,沉重地喘着氣。
齊恕擡目看了他兩眼,對家宰道:“請家宰回避,我與太師有話要談。”
家宰看向瞿平,在得到瞿平的默許後,颔首退下。
齊恕解下身上稚童短披,自己在瞿平卧舍裡找了個席子跪坐下,伸手對着火盆翻烤取暖,一直不言不語。瞿平依舊閉目仰躺在床上,裝作一無所知,隻有呼吸漸漸換成短平淺。
半晌瞿平睜開一隻眼,乜了不遠處的齊恕一眼,見她仍在烤火取暖,甚至撿起方才瞿朋玩剩下的栗子放在火盆旁邊烤,自顧自地吃起來。
瞿平睡了大約半個時辰,齊恕就一言不發地坐了半個時辰,直到癡兒瞿朋聞到栗子香味兒,掙紮着撲出來,一邊哭一邊鬧,口中喊着“果兒果兒”,就要伸手進火盆裡搶回他的栗子,妹妹文漪追趕不及,眼看瞿朋就要把手伸進火裡了,齊恕眼疾手快,一把捉住他的手,用綿力将他往後推兩步,最後撞在文漪身上,被文漪捉住,才免得受傷。
文漪捉住瞿朋後,盡力制止他的掙紮,眼睛看着跪坐在對面的齊恕,歉疚道:“君上恕罪,阿兄并非有意冒犯……”
也許是覺得這番說辭沒什麼說服力,文漪聲音漸漸弱下去,卻仍盯着齊恕看,看她身上的黑紅宮裝,她頭上的瑪瑙珠冠,還有鬓邊雙纓,又看了她的青眉秀鼻,眼與唇雖形态柔和,不笑時卻有種寡情冷漠之感,望之不好親近。
齊恕勾了勾唇,并不算笑,“小姝女如何稱呼?”
“婢子瞿氏孟己。”
瞿氏姓己,孟己,便是己家的大女兒,非正妻嫡出,故稱孟。比如齊恕,若按照山西列國的規矩,女兒稱姓别婚姻,不稱氏,她應該叫伯姜……又或是孟姜?
齊恕眉尾上揚,作了然狀“哦”了一聲,“想必是太師之孫,先生瞿時之子,慧文漪與純子朋。”但其實她早就知道瞿氏二孫了,文漪被稱為聰慧,而瞿朋則是癡傻,不過卻用了個純字來形容。
“我觀子漪或與我年歲相仿?”這也是句明知故問。
少年人面皮薄,被誇聰慧,經不住便紅了臉,雙頰生紅回答:“婢子今年十二。”
說話間手上一松,瞿朋便從她手裡掙脫出去,直撲火盆裡的栗子。文漪大驚失色,急呼“阿兄不可!”忙上前攔他,床榻上的老瞿平也忍不住側了側身。
齊恕瞥了一眼床榻上忍不住蠕動的老瞿平,淡道:“你攔他做什麼,火中取栗,必有燒手之患,成則險得一栗,敗則毀身傷膚,若是傾倒火盆,覆盆之下,焉有善果?”
文漪緊緊拽住瞿朋,哄他坐到一旁,一邊用竹具将火盆邊的栗子取出來給他,一邊道:“家兄情形特殊,需得多加看顧。”
齊恕哂笑道:“原來是個蠢笨之人,才不顧覆盆之危,一意孤行。”
聽到有人罵兄長蠢笨,文漪漲紅了臉,雖艱難卻也極力争辯道:“君上豈不知人不能選擇出生,生而如此,非兄長之罪也,君上袖手旁觀在前,出言諷刺在後,為君為上怎可無慈愛仁心。”
齊恕意味深長地點點頭:“生而如此,非其罪也。可惜,你能護他一時,不能護他一世,乃至千秋萬世,江流石轉,焉知後事?”
又道:“我有一法,或可相醫。”
文漪問:“是何辦法?”
“自缙武公射天子以來,梁室衰微縮居中州,列國相互征伐,昨日高台之上猶是王侯将相,今日狼煙之中已成喪家之犬,庶民小弱猶能改籍換姓,王公貴胄肯否,能否?若乃國危若累卵,列國争相吞之,大廈坍塌,無國則無家,豈容姝女費心營計?營私誤國,國危,家亦敗。反之,屏私營國,國泰則民安,甯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姝女以為如何?”
文漪清泠泠的目光隐隐藏着點點星火,望向齊恕時,遇上一雙同樣清泠泠甚至更為冷淡的眼睛,随着床榻上一聲輕咳,文漪迅速低頭。
齊恕知道,她說的老瞿平都聽見了,冬日苦短,暮色将要降臨,雪勢也漸漸大起來,她将手上剝好的一顆栗子遞給癡傻的瞿朋,站起身來,撣了撣身上不存在的灰,向文漪告辭,并對老瞿平道:“小子将赴長郡,老太師,好生養病,大齊還需要老太師鎮國。”
說罷,離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