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醒來時,蠟燭早已燃盡。
床幔灰蒙蒙的陰影覆在裴玉臉上,他側頭看向熄滅的燭台,想起自己夜裡吃完了粥,靠着床頭等段昀回來,等得困倦便閉目養神。
哪知一睜眼,已經過了這麼久。
明明睡了很長時間,可仍舊萎靡不振,若非心口絞痛難忍,恐怕都醒不了。
“咳……咳咳……”
喉間血氣翻湧,裴玉猛地捂嘴坐起身,弓着腰悶咳了幾聲。
他上身往前傾倒,頭幾乎挨着腿,劇烈喘息了片刻,總算平複下來。
裴玉直起腰挪到床邊,借着窗戶透進的黯淡天光,端過案上的茶盞,喝了一口冷茶。
一枚方形配飾從寝衣裡晃了出來,墜在胸口很顯眼。
配飾通體殷紅,他乍一看以為是瑪瑙,捏在指間卻覺得觸感怪異,非石非木,表面刻滿了細細的紋路。
裴玉将它舉高至眼前,發現那并非祥雲之類的紋路,而是複雜的符文,正散發着淡淡的紅色微光。
它很重要,比性命還重要。
這念頭油然而生,哪怕他壓根不記得它是什麼東西。
此時門忽然開了,風雨交加的喧雜聲變得十分清晰。裴玉将它放回衣領内,轉過頭,隻見一抹暗影緩緩踏進屋内。
“段昀?”
暗影停在白綢屏風後,低聲回應:“是我。”
喧嚣的風雨聲中,啪嗒、啪嗒的滴水聲顯得很輕微,裴玉卻敏銳地注意到了,說:“你都被淋透了,換身衣袍吧?”
“我等會兒去換。”
“等會兒?”裴玉盯着屏風,心底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們是夫妻,無須避諱。卧房裡有你的衣物,我幫你更衣。”
說罷,他拎了件寬袍,趿着鞋走過去。
“裴玉。”
段昀喚他,語氣帶着一絲無可奈何的懇求。
裴玉置若罔聞,腳步不停。
還未繞過屏風,他感到臉上一涼,有隻濕冷的手掌蓋了上來,但他已經嗅到被雨沖淡的血腥味。
血……是血……哪來的血?
裴玉懵了一瞬,立即扔掉寬袍,雙手去掰覆在臉上的那隻手。
“哪來的血?段昀,你松開,段昀!”
段昀遮着他的雙眼,說:“放心,我記着你的話,沒殺人。”
“你讓我看一眼!松手!”
裴玉聞到了更加濃郁的血腥氣,心髒陡然揪緊,雙手轉而朝段昀身上摸。他剛摸到黏膩的衣襟,手腕就被攥住了。
“我的死狀很難看。”段昀低低地祈求道,“别摸了,裴玉。”
死狀。
裴玉手指發抖,根本無法抑制内心蔓延的悲傷。熱意霎時湧上眼眶,他無知無覺地流出了眼淚,澀聲問:“你先前不是這樣的,怎麼會出現死狀?”
“我也不清楚,或許是因為我才發覺自己是鬼。相由心生,先前以為自己是人,便是一副完好無損的人樣,現在知道自己是鬼,出現死狀也——”
段昀沒說完,察覺掌心濕熱,慌忙挪開手掌捧起裴玉的臉,見他眼底盈滿淚水。
“别哭,别哭,裴玉,你别難過。”
段昀手足無措地給裴玉擦眼淚,簡直心如刀絞。
裴玉為他悲傷流淚,他卻束手無策,沒辦法讓裴玉不難過。
千裡尋骨,午夜夢回,相思成疾……皆是為他。那個讓他嫉妒憎惡、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的人,是他自己。
他為此嘗到了甜蜜與痛苦交織的滋味,如飲鸩止渴、刀口舔蜜,短暫的喜悅之後是錐心蝕骨的痛楚。
段昀甚至無法想象,裴玉失憶前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與他相處。
裴玉眼眸泛着淚光,一眨不眨地看着段昀的面龐。
臉上沒傷,和之前差不多。
于是裴玉垂眸往下看,段昀不敢阻攔他,隻能竭力安慰:“雖然死狀凄慘,但我現在是鬼,一點也不痛,你别難過了。其實變成鬼也沒什麼壞處,活人能做的事,我同樣能做,你别擔心。”
裴玉咬着唇,怕自己一張口,就會軟弱地哭出聲。
他掀開那片被血洇透的衣襟,手掌一直在顫。
好痛,好痛啊。
他感同身受地疼痛起來,像憑空刺進一把利劍,割斷心脈,貫穿胸腔,讓全身的熱血流幹殆盡。
裴玉的眼淚止住了,雙肩還在發抖。他嘗到喉嚨裡上湧的血沫,用力地咽了回去,然後輕啞地說:“段昀,我活不長了,你用我借屍還魂吧。”
“别亂說!”段昀攥緊他的手,厲聲道,“你的心疾一定能好,乖乖養病,不準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