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撇開視線不看他,面朝着翻湧的雲海,無聲籲了口氣。
“裴公子,貧道送你下山。”
“魔障破了嗎?”裴玉問,“段昀亡魂何時能回家?”
青雲道:“随時可破。貧道教你一段招魂咒,待你将他屍骨安葬,念上九遍,他自會魂歸故裡。”
裴玉點頭:“多謝道長,大恩無以為報,我回京後會差人送些香火錢,聊表謝意。”
“大可不必。”青雲斷然回絕,“貧道所作所為,并非出自善心,于你更無恩情。”
他依舊沒看裴玉,眼底映着遠方一輪初升的朝陽,淡淡道:“貧道隻為謀取自身功德罷了。”
“段昀有極兇惡相,貧道難以收服,倘若置之不理,假以時日必成大患。而你願意渡他入輪回,待他轉生之時,天降功德,當有貧道幾分。”
裴玉說:“世人行事皆有私心,無論道長本意如何,于我确實為恩。”
青雲沉默了一會兒,轉過臉定定地看他,倏爾搖了搖頭。
“你有道心,可惜深陷情網,今日一别,應當無緣再會了。”他面露惋惜,“裴公子,今生苦短,多保重。”
·
九月十七晌午,裴玉回到了京城。
他将段昀的屍骨埋在段家祖墳裡,念完招魂咒,又順道去了趟段府。
他踏進祠堂,在段昀牌位前點起香,眉眼浸在陰影中,側臉被飄散的青煙籠罩着,看不清是什麼表情。
許久,隻聽他輕聲說了句:“早點回來吧。”
裴玉并未一直留在段府,夕陽落山前,他趕回裴家,稍作休息,提筆寫了封辭别信。
彼時暮色四合,華燈初上,正是裴家擺飯的時辰。
他近來行蹤不定,裴真在飯廳看到他,沉着臉一句話也沒說,等飯後衆人離席的時候,把他叫住了。
“昭華,來書房,我有事與你說。”
兩人一進書房,裴真屏退左右,砰地關上門,張口即問:“這段日子你跑哪去了?”
裴玉按離京前的說辭,回道:“去江東散心。”
“江東?”裴真冷笑,“你中途改道嶺南,以為我不知道?”
裴玉抿唇不語。
“你又去嶺南做什麼?别跟我說散心養病,我不信。”
裴玉說:“尋仙問道,請了一枚平安符。”
“……”裴真按了按眉心,“罷了,我懶得訓你。”
旋即他直接說起正事:“昭華,你已過及冠之年,應當想想終身大事了。”
窗戶被悄悄支開了半寸,室内兩人毫無所覺。
裴真慢條斯理地說:“父親有意為你擇親,讓我帶你赴年底宮宴……”
裴玉神色恍惚,望着搖曳的燭火,一言不發。
他人在這裡,心已經飄走了,腦中想的是:段昀回來了嗎?他會去段府,還是來找我?
這一晚,裴玉沒見到段昀,卻跟兄長吐露了實情。
他無意擇親,他早有了意中人,他非君不可,他就是執迷不悟。
窗縫合攏,窗外亡魂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而室内燈火熠熠,照亮裴真滿含陰霾的面龐。
“裴昭華,我看你真是中邪了!不管你多喜歡段昀,怎能為死人搭上自己一輩子?你給我好好反省,何時願意成親,何時再出大門!”
裴真拂袖而去,讓侍從程英看守裴玉,不準他踏出裴家一步。
裴玉坐在房中,整夜未眠。
他似乎忘記了時間,一直在翻書,翻完一卷又一卷,直到天明。
九月十八這日,天空烏雲密布。
裴玉推開房門,隻見天地暗如黃昏,風雨欲來。
就在這時,嘹亮的唢呐聲驟然響起,前院鑼鼓喧天,迎親的喜樂迅速逼近,而整座宅邸竟聽不到任何交談走動的聲音。
裴玉瞳孔微縮,轉身望向緊閉的院門。
咣當!
院門大開,披紅挂彩的駿馬跨過門檻,馬背上的身影映入眼簾。
段昀身着喜袍,目不轉睛地俯視着裴玉,唰地展開手中聖谕:“陛下親筆賜婚,命你我今日成親,吉時已到,請裴公子即刻上花轎吧。”
迎親儀仗在他身後綴成長龍,一眼望不到底,全都穿得喜氣洋洋,頭顱卻籠罩黑霧,完全看不清長相。
他們沒發出丁點動靜,齊刷刷地面朝裴玉,仿佛隔着煙霧注視他。
裴玉心如擂鼓,目光掃過聖谕上短短的兩行字,落在段昀臉上。
“……段昀,”他話音澀滞,低得幾乎聽不清,“你想與我,成親?”
段昀拍了下馬,追風往前踏了兩步,來到裴玉身旁。
然後他略微俯身,似笑非笑地說:“是啊,我剿匪凱旋,馬不停蹄入宮面聖,以軍功求得陛下賜婚。裴玉,你隻能嫁給我了。”
剿匪凱旋?
裴玉明白了,段昀以為自己沒死,甚至蒙蔽了自身的雙眼。
他看着段昀完好無損的模樣,極力維持平靜的假面,輕啞道:“好,我嫁你。”
寂然無聲的迎親隊又開始敲鑼打鼓,兩個裹挾黑霧的“喜娘”快步上前,攙扶裴玉走向花轎。
寬敞的八擡花轎裡,疊放着朱紅喜服、純金配飾。裴玉脫下白袍,換上一身嫁衣,被擡出了裴家大門。
一路陰風開道,鼓樂齊鳴,徑直往段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