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照安在那隻手下緩慢地眨了下眼，然後猛地松開江熠，背過身捂住臉狠狠揉搓了幾下，或許是這次夢裡的孩童一直渾渾噩噩，導緻他入夢後也跟着渾渾噩噩，最後的雙重夢境和現實混淆在一處，讓他醒來後依舊恍惚。
“在我們眼裡，凡人确如蝼蟻，萬物皆然，你也是哦。”
“沒什麼，隻是看你恨不全家族的無用，又放不下托舉的恩情，敬不足心恨不徹底，恩怨交雜進退兩難，軟弱又可憐，好心為你指條明路。”
淩亂狼藉的畫面不斷在腦海中反複重現，季照安的聲音低低地悶在掌心裡：“師父，如果我變成了一隻螞蟻……”
自言自語般的問話戛然而止，季照安唰地放下手，無聲瞪着床榻裡側。
他真是得了失心瘋了！他師父出身大宗天資卓越，生來就是天之驕子，本就應該高高在上，什麼修士凡人蝼蟻，這世間多的是東西入不了他師父的眼，那也不代表他師父無情！憑什麼要求他師父向下看？想入他師父的眼，先自己爬到那個高度了再說！
隻許他是那個例外！
衆生平等，我師父高衆生一等。
掌心尚殘留着餘溫，季照安身上并無魔氣溢出，江熠指尖微蜷，緩緩收回了手，這是他第三次聽到季照安這麼問，上次他回答後的次日，季照安顯露魔性，他發現自己的徒弟是這世上最後一個蠱盅。
江熠無聲沉出口氣，他不知道季照安想起來了多少，有沒有發現自己的心髒住着一隻蠱蟲，但他還記得自己當初是怎麼答複的：“你是什麼為師都會要你。”
與此同時，理所當然地歸結完人生觀的季照安翻身抓住他高衆生一等的師父：“弟子胡言……”
話被截斷，季照安愣住，呆呆看着江熠，好半晌才找回聲音：“師父說什麼？”
“沒什麼。”江熠看着季照安漆黑明亮的瞳孔，“又做夢了？”
季照安彈起來坐直了：“師父方才說，我就算是一隻螞蟻師父也會要我的對嗎？”
少年披頭散發，沒等江熠回答就自顧自揚起腦袋道：“師父不說我也知道！師父，”季照安撲到江熠身上挂着，笑嘻嘻道，“你是不是最愛我？”
“驕縱，”江熠低斥一聲，這小子顯然沒想起來什麼要點，江熠抵着季照安的腦門将人往後推，“起來，沒上沒下的成何體統。”
“師父就是最愛我，”季照安不依不饒，腦袋一偏錯開江熠的手，直接拱上江熠肩頭枕着，整個人安逸地沉在冷冽岑寂的氣息中，“師父，我早就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因為亂七八糟的事情跟師父發脾氣了好不好，你都好幾天沒有正眼看過我了，我跟雲立輝打架受傷都沒有這麼難受……”
江熠用了力道将人提開：“為什麼沖動？”
他說了那麼多，要點是這個嗎？師父總是看不到他想說的！
季照安手裡還虛虛揪着江熠的一縷發絲，有些悶氣，江熠目光朝他那隻爪子掃了一眼，季照安讪讪松了手：“他說師父壞話。”
“說什麼了？”
“……”
“說我冷血無情，說我該死？”
季照安僵着臉不說話，江熠放開他，道：“下不為例。”
“不可能。”
季照安嘟囔的聲音極低，但沒能逃過江熠的耳朵，江熠聲線微沉：“季照安。”
季照安眼簾半垂，要頹不頹地坐在床榻上：“别的事我都能聽師父的，但此事我做不到，身為弟子，怎能容許他人诋毀師父清譽？師父可以不在意，但弟子不能，反正再讓我聽到誰睜眼說瞎話，金丹我也照樣揍。”
“……”江熠道，“事實就是如此，你去替為師讨所謂清譽不過是自欺欺人，此事是你理虧。”
“不是，不一樣，那種情形師父也是被逼無奈，他們可以一葉障目，弟子不能人雲亦雲——師父，我們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了，現在什麼時辰了？是不是該用午膳了？師父有什麼想吃的嗎？”
季照安邊說邊爬下床，套上靴子囫囵開始束發：“這幾日膳堂新添了許多菜，想來是照顧其他宗門的弟子，有道靈菇湯很是清淡鮮美，我去給師父打來嘗嘗。”
這明顯是在轉移話題，江熠起身撫平衣襟：“這不會是你最後一次聽到此般言論，若次次你都要上去理論一番，那……”
“師父，我好看嗎？”季照安忽然俯身湊到江熠身前，一手還抓着未梳好的長發。
被抓成束的發絲墜下的存在感很強，微涼細膩地一寸寸掃過江熠的手背，季照安微仰着頭，濃郁似墨的眉眼帶笑，眼尾氤出輕佻的活潑，沿着瓷白面頰落在矜持得意的唇角，宛如一隻毫無防備跳于人前的林間小鹿，等着被誇。
江熠頓了下，不動聲色地歎了口氣：“好看。”
季照安笑意更甚，他蓦然松了手，烏黑發絲瞬間鋪散開，甩着胳膊轉過身背對江熠：“今天的頭發好難梳，手都給我舉酸了，師父幫我束發好不好？”
明明用靈力很快就能束好，季照安卻向後遞了把木梳給江熠，江熠沒說什麼，接過木梳後才發現這小子竟又長高不少。
大半年前還不到他肩膀高的少年，如今已經越過他肩膀直逼眼下了，江熠不得不按着季照安的肩讓他往下蹲一點。
季照安美滋滋紮了個馬步，指尖穿插過發絲帶來奇異的感受，他還沒想到合适的形容，就聽江熠道：“沒有什麼是不能在為師面前說的，包括破釜之戰。”
“此事沒有你想的那般諱莫如深，我既做了，自然也不會在意他人的看法，是非對錯各人自有見解，但為師所為從不後悔，亦不需要你替我找回什麼清譽，不要将目光放在無關緊要之事上，你該關注的是自身的修為境界如何提升，如何能從他人身上學到你不曾有過的長處，明白嗎？”
季照安好半晌不吭氣，江熠從袖中取出一個新的發冠給他戴上：“大比期間不要悶在院中，去看看其他弟子比試亦有助益。”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