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沒?”阿憐抱着幾枝梨花,斜倚在黃花梨木桌上,眉眼間染上倦意。
那絲絲厭倦看着并不叫人厭惡,反倒讓人心生憐惜,忍不住好奇究竟何事令她不愉。
周景雲手中畫筆一頓,道,“再堅持一刻就好”。
聽這語氣,一時分不清誰才是這松濤苑的主人。
周景雲端坐在在書案前,先擡頭端詳半晌,複低頭細細描摹,筆尖落在紙面的沙沙聲惹得阿憐更加昏昏欲睡。
“好了”,周景雲妥帖地将畫筆放下,筆杆與墨色筆山相叩,發出清響。
未見阿憐回應,一擡首,才發現她已經趴在桌上睡着了。
梨花落在她身側簇擁着,幾枚花瓣似是不舍,在沉睡的玉顔上流連。
室内落針可聞,周景雲聽見規律的呼吸聲,緩慢轉動輪椅來到她身前,小心撥開幾縷被壓住的發絲。
這樣睡下去,醒來必定全身酸痛。
可他坐着輪椅,無法抱動她。
周景雲将剛剛伸出的指節縮回握拳,推門去了書房外。
“抱她回側廂房歇息,動作慢些”,他的表情隐在屋檐陰影下,輕聲吩咐道。
侍女應聲,輕輕推門,随意一瞥,見桌案上黃軸畫卷鋪展開,一副美人抱梨春睡圖,姿态清雅,卻又難掩驕縱。
天色轉暗,周景雲轉動輪椅向院中最繁茂的那棵松樹去。
青石闆磚上車輪經久碾動的痕迹微微泛白。
良久,他的脊背彎曲,歎息随風而逝,“纖纖……”。
一截粉色衣角消失在牆根。
……
“你想去賀府?”杜妤清聲音拔高,撫上阿憐的額頭,“阿憐,你莫不是燒糊塗了?”
她的眼裡盡是不贊同,壓低聲音道,“你知不知道,那個賀将軍是個風流好色鬼?”
“他有數不清的妾室舞姬,又剛剛被皇上賜婚。你若去了,哪有什麼好果子吃?”
更何況——
杜妤清眼中暈開墨水一般濃郁的恨意。
賀府内的各勢力暗中争鬥,動不動就有‘暴斃’之人被草席裹屍,扔到亂葬崗。
那姓賀的是個被朝堂裹挾操控的好色莽夫,空有體魄,毫無智識。
她的姐姐雖死于賀府暗流湧動,明面上卻也是因他牽連,被賀府中人下令絞殺。
阿憐睫毛顫了顫,不解道,“如果真是這樣,你又為何要去賀府?”
“誰跟你說我要去了,”杜妤清把吃驚的表情掩飾得極好,“宴會上又不止賀将軍一人,其他王公貴族比比皆是”
“周清宴說的”,阿憐無辜回道,看不出真假。
杜妤清不清楚阿憐是否在框她,匆忙轉身倒茶,就聽阿憐繼續道,“他原本還想送我進賀府,卻被他哥哥攔下。”
“是因為一個叫做‘纖纖’的女子,周景雲把那些感情遷移到了我身上,我能感覺得到,他一開始看着我,眼裡多是愧疚。”
見杜妤清還是不說話,阿憐歎了口氣,問道,“這些你都會告訴他嗎?”
杜妤清瞳孔震顫,有些僵硬地轉身,一時失語。
她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阿憐似乎知道她的所思所想,緩緩道,“在流雲澗,有時你會點一盅迷魂香,深夜出門”
杜妤清有一種錯覺,在阿憐的視線裡,她似乎無所遁形,隻餘全身血液極速地流動。
……
“她同你講了什麼?”周清宴的聲音讓杜妤清思緒回籠。
“她說,她想去賀府”杜妤清低眉順眼地回道。
“哦?”周清宴喝茶的動作一頓,擡眼盡是興味,“怎麼突然轉了性子?”
“按理說,她還沒見過那姓賀的,不至于被皮囊所惑。”
“她有說原因嗎?”
杜妤清嘴唇微動,“因為我告訴她,我要去賀府”,出乎意料的,她順從本心直覺,撒了謊。
她和阿憐,本就身不由己地活着,那些周府秘辛,能不沾染,就不沾染。
周清宴喉間溢出低低的笑聲,贊賞道,“不錯,看來流雲澗的那些日子還算有些用處。”
自從得知了阿憐想要離開的心思,周清宴的心情輕快無比。
以至于再次見到周景雲和阿憐一同玩鬧,歡聲笑語時,他的腰背挺得筆直,自負如同潮水,從腳尖蔓延到頭頂,将他熨燙妥帖。
“好久不見,哥哥似乎好動了不少,”周清宴看了眼手中拿着的風筝引線的周景雲,視線落在阿憐被攪了興緻的臉上,調侃道,“這鄉野間長大的丫頭慣來活潑會鬧,竟也派上了用場。”
“你!”阿憐的臉頰因愠怒染上绯色,“大公子早說過,松濤苑不歡迎你,你卻次次腆着臉湊上來!”。
周清宴當即面沉如水,呵斥道,“這哪是下人該有的樣子?哥,你也太慣着她了!”
“不關你的事”,周景雲淡漠道。
他自顧自地收好風筝,攜阿憐一同往回走。
對着兩人的背影,周清宴高聲道,“如此不得體,日後宴請賀大将軍,若是讓周府顔面有失,我定把她趕出府去!”
看見推着輪椅的阿憐後背一顫,周清宴滿意地勾起嘴角,欣然離去。
轉眼到了宴會這天,周景雲作為主家,必然不能缺席。
臨走時,他百般叮囑阿憐,讓她留在松濤苑,等筵席結束了再出來透風。
“那人貪好顔色,你好好待在這裡,千萬别出去”,周景雲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過久,明明已經重複多次,卻還是隐隐不放心。
周府門口,各式馬車停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