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她與他相比太過炙熱的呼吸,也或許他隻是單純的因疼痛而無法真正入睡,在毓瓊的注視下,渠殊同的睫毛微微顫動,然後,他的眼皮緩緩張開,露出被掩在下面的黑黝黝的眸子。
他的眸中少見地帶着些迷茫,定定盯了毓瓊一會兒,才似是認出了她:“戴小姐?”
渠殊同的嗓音也是粗粝沙啞的,就像是有小石子在喉管裡摩擦,聽着就讓毓瓊覺得幹澀得緊。
她急忙将雙手輕輕搭在他肩膀的被衾處,想止住他起身的動作:“你傷得這麼重,躺着就可以。反正……”
她遲疑了一瞬,珍珠似的上齒又緊緊咬住了下唇,幾乎将下唇的唇膏全部舔進了口裡,才艱難開口:“我與你都留過洋,又有婚約,在我面前,你不用顧忌那些繁瑣規矩。”
渠殊同的動作頓在了原處。他掀起眸子,有些詫異地看向毓瓊。
毓瓊深吸一口氣。她不待渠殊同開口,搶先道:“渠殊同,上次你去我家,對我說過的那些話,還算數嗎?”
渠殊同沒有一點兒猶豫,點頭,語氣很輕,但很堅定:“算。”
“那好,”毓瓊也點頭,聲線緊繃,破釜沉舟一般,“渠殊同,我答應履行婚約,嫁給你。”
良久的沉默。屋内二人,一人正試圖強撐起身子,另一人則彎腰輕按被角,兩張臉靠的不算近,但也絕不算遠,眼眸中倒映着彼此的身影,視線糾纏,呼吸相聞。
最後,還是渠殊同先動了。他動作緩慢,将包纏着紗布的赤裸胳膊從被衾中探出來,伸入枕下,摸索片刻,再拿出來時,手心處就已經躺了一個小小的瓷瓶。
“你要的藥在這裡。”他面上帶着淺淡的笑,看穿了一切似的,遞到毓瓊面前,“快回去吧。溫水化開給老師服下。”
毓瓊急忙将那個小小的瓷瓶攥在手裡,對着渠殊同深深鞠躬,轉身就跑。跑了幾步,她的腳步忽然一頓,最後緩緩停了下來,站在門檻前,回頭去看渠殊同。
渠殊同已經躺回了床上,臉卻朝着外邊,正注視着她。與她回眸的視線相對,他微微一笑:“怎麼了?”
毓瓊遲疑片刻:“你就直接把藥給我了?不怕我騙你的?”
渠殊同明顯怔了一下,然後重又露出了個笑容。他啞着嗓子:“我相信你。”
看毓瓊還立在門口躊躇,渠殊同輕歎着搖頭,支使她:“既然你不放心,那就到靠牆的櫃子,從上到下第三排,左邊數第一格,裡面有一張紙。把它拿出來。”
渠殊同說短短的一段話,中間也停頓了好幾次。
毓瓊按着他的指示,果然從那個小抽屜裡找出一張紙來。
渠殊同又道:“打開,簽字。”
毓瓊頓時覺得,她手裡正拿着一個燙手山芋:“什麼東西?”
“要登報的訂婚告示。”渠殊同輕笑,“你簽了字,這樁婚事就塵埃落定了。從今以後,我也不必擔心你反悔,你也不用擔心我挾恩再強索些别的什麼東西,這藥的事,就算錢貨兩訖,一筆勾銷。如何?”
“訂婚告示?”
從十幾年前,随着西洋傳教士的到來,許多西洋風尚便漸漸傳入國内,尤其是近幾年各國公使館紛紛建立,洋人漸多,傳統的習俗漸漸與西風交融,遇訂婚、結婚這等大事要在報紙上刊登告示的風潮,便逐漸興起,被一些新派青年視為終極浪漫和不可或缺的儀式感。
可據毓瓊所知,這股登報風潮雖在上海、廣州這般與外國交往密切的城市已格外時興,可在京師這般莊嚴守舊之處,雖然衆人早已心有期盼蠢蠢欲動,卻大多還處于觀望之中。
渠殊同竟然準備要将訂婚告示登報?
毓瓊打開手裡的紙箋,上面字迹清隽潇灑,筆畫銀鈎,一撇一捺鋒芒畢露,倒是與他本人不太契合。渠殊同自己的名字已經簽在了紙上,旁邊空了一大塊地方,顯然是留待另一個名字的。
下面隻有兩句話:完了一筆相思賬,兩心相悅訂百年。
渠殊同看着毓瓊久久未動的身影:“簽嗎?”
毓瓊深呼吸:“既已決定,為何不簽?”
她将這紙箋拍在案上,提筆蘸墨,當即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兩個名字便頭并頭,尾并尾,親親密密挨在一起。